第十五章 只听到青绿的细流声(第8/9页)

录了好多遍,好像可以了,看一眼老范,她也说行了。出来的时候,录音的技术人员对我说:“我觉得这不是你。”

“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很冷静的。”他说。

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要去掉所有的装饰?”

我回到机房,再录一次,像平常说话一样。

录完第一句,他在外面对我伸拇指。

我自己听的时候,发现他是对的。

节目在一个小角落里播出,没有重播,也没有预告,我想肯定不会有人看到了。晚上接到钱钢老师的信,题目就是“你做的《奥运瞬间》好极了”。

我心一暖。

他在香港。一般人在他的境地,不是变得偏激,就是变得冷漠了,但这样缝隙里的节目他都看到,不光是我的,不光是“新闻调查”的,央视的节目他都看,不苛责,只要有一期好点的,一定写信来夸奖。地震时看到我们在杨柳坪拍的节目,他在信中说,当下的新闻人做事要“戒峻奇陡峭,置身高寒”,要“温暖平易”。他说奥运的节目与地震的节目“一脉相承”。

“他们做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他说,要坚持自己的价值与信念,“一脚一脚地踩下去”。

MPC门口小圆桌是各国媒体记者闲来喝杯咖啡的地方,有位国际大报的记者负责报道政治,问我报道什么,我说报道几个人的故事。他问我采访了谁,听完说一个都没听说过,你们报道这些乏味的事情干什么。

我向《纽约时报》的老编辑Clark发牢骚:“他们根本不管你做了什么或者试图做什么,只说你乏味。”他看着愁眉苦脸的我,笑得咳呛起来,以老人的宽厚拍拍我肩膀,说:“不要去听那些声音,你唯一需要关心的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

还有一位美国地方电视台的记者,头发快掉完了,穿一件廉价灰西装,我俩聊天,他说美国的报纸十年内都会消失,做电视的人也可能越来越少,聊到不得不走了,他对我说:“不用担心。”

我没明白。

他说:“因为你对人真的好奇。很多人已经……”他做了一个痴呆的表情。

我笑。

他安慰我:“什么都会变,但人不会变,好的采访者永存。”

这一年,地震和奥运把我扔到了一个以前没有的赤手空拳的境地,但心也定了一些。我就生活在这里,没有完美新世界,没有需要等待的未来,没有要向外界索求的理解,也不需要通过跟谁比较才能判断自己,要做的就是此时,就在此地,就是此身。

朋友杨葵有次遇到年轻人发牢骚。他说:“别抱怨。去想为什么同样的体制下,同样的时间里,苏联有阿赫玛托娃,我们只有《艳阳天》。”

他说做自己的行业,就要做点不求速成的事:“我知道我们只是人肉的梯子,这是我这代人的命运,我做不到更好了,但是,还是要做个样子出来给将来的人看——你要是比我还差,你就别干这行了。”

十年前,我在广院上学。有天课上放录像带,是日本的红白歌会,没字幕,就那么胡看,一堆小男小女在台上扑来扑去。

快睡着的时候,忽然掌声雷动请出了一个人。

是个穿和服的三十多岁的女人。

舞台一下就撤空了,就剩下她,和服是藏蓝底子白花朵。

她微鞠躬,唱了一首歌。也没什么姿势动作,嘴角一缕悲喜不分的笑。她的沉静留给我很深的印象。一直到十年后,偶然机会,牟森找到这个视频发我,说常常醉酒在街头嚎唱之,我才知道歌词:

从上野开出的夜行列车走下来的时候

青森站矗立在雪中

回去北方的人群

大家都默默无言,只听到海浪波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