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个教会(第8/13页)

有一天,这位神父终于对他说话了。他的说话态度之中没有老前辈那种故示仁慈和故装和蔼的语调,而那似乎是这个修道院的典型作风。他以一种谦逊、低下、近乎畏怯,但轻重合度的语气,邀请约瑟于晚课完了之后到他的住处一叙。“你会在我身上看出,”他说,“既不是研究卡斯达里历史的专家,也不是擅长玻璃珠戏的能手。但是,正如目前似乎的一样,我们这两个如此不同的教会组织如今既在形成一种日渐密切的亲善关系,我本人不但不想置身事外,而且乐于趁热打铁,乘你屈驾敝地之际不时向你请益。”

他的话说得非常严正,但他那种低下的语调,加上他那副苍劲的面色,却使他那种过于礼貌的语句产生了一语多义的微妙含意——从真诚恳切到挖苦讽刺,从恭敬谦下到愚弄嘲笑,从热烈参与到滑稽打趣,如此等等,可说应有尽有,就像教廷两位圣人或两位王公大人相见,以不断打躬作揖比赛彼此的礼貌和考验彼此的耐性之时所见的一般。研究过中国语言和生活的约瑟·克尼克,对于这种优越混合着嘲讽和智慧混合着虚礼的作风,颇为熟悉。他不但感到这种调调具有一种无比新鲜的趣味,同时明白到从他上次听到这种语调——玻璃珠戏导师汤玛斯等人对此都极拿手——至今已有相当时日。克尼克以铭感而又愉快的心情接受了神父的这种邀请。

那天晚上,克尼克拜访了这位神父所住的颇为偏僻的居处,那地方位于修道院一个静僻边厢的尽头。他一脚踏入里面的走道,正不知要敲哪一扇门时,忽听一阵钢琴之声传入他的耳鼓,使他颇感意外。那是蒲色尔所作的一支奏鸣曲,演奏得非常朴实,无什么花巧,不仅干净利落,节奏也很完美。这阵纯净的乐音由室内传出门外,它那种打从心底发出的快乐配合着优美甜蜜的三和音响,顿然使克尼克忆起了他在华尔兹尔与他的好友费罗蒙蒂以各种乐器演奏这类作品的时光。他等待着,静静地洗耳恭听着,等待这支奏鸣曲奏完。在寂静而又幽暗的过道中,它显得那样孤高,那样脱俗,那样勇敢,那样纯真,既如童稚,又似长上,就像一切优美的音乐在尚未改变的世间沉默之中所显示的一样。

克尼克敲了门。约可伯斯神父应了一声“进来”,以他那种毫不做作的庄严声调接待约瑟。两支蜡烛仍在那架小小的钢琴旁边燃烧着。“是的,”约可伯斯神父答复克尼克的询问时说道,“我每晚弹琴半小时到一小时。我通常在天黑时停止日间的工作,睡前几个钟头不读书,不写作。”

他俩谈论音乐,谈到蒲色尔,谈到韩德尔,谈到本笃会中的古代音乐传统——在所有一切天主教组织中,该会是最热心此道的一个。克尼克表示想知道该会的一点历史梗概。谈话由此逐渐热络起来,结果触及了上百的问题。这位老神父的历史知识似乎真是出人意料,但他坦白承认,卡斯达里的历史、卡斯达里的观念和组织,还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说他几乎还没有研究卡斯达里,但他却又毫不掩饰他对卡斯达里的批评态度,不但将它的“教会组织”视为基督教模式的一种仿效,而且说那根本是一种亵渎的模拟,因为这个卡斯达里教会组织,既无宗教信仰和上帝,又无教堂作为它的基础。克尼克恭恭敬敬地谛听着,但他指出,关于上帝与教堂,除了本笃会和罗马天主教所持的宗教观念之外,不但也有成立的可能,而且还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因此,不论是否定其宗旨的纯净性,还是否认其对于人心所产生的深切影响,都是说不过去的。

“一点不错,”约可伯斯说道,“毫无疑问,在这些当中,你想到了那些新教徒了。他们虽然未能保存宗教和教堂,但有时却显得非常勇敢,同时也出了一些模范人物。我曾用了几年时间去研究他们所作的种种尝试——尝试调和基督教间互相敌视的宗派和教派,尤其是17世纪左右的那些宗派和教派,因为我们发现,那个时期的名流,例如哲学家兼数学家的莱布尼兹和那位怪人新生道夫伯爵等人,都曾努力结合互不相容的兄弟教会。整个18世纪,尽管在批判方面往往显得相当草率和肤浅,却也留下了一部多彩多姿的知识史。我对那个时期的新教徒特别感到兴趣。我发现他们中有一个人——一个很有才气的语言学家,教师兼教育学家——斯华比亚地方的一个虔信派信徒——他的道德影响,单就有明显迹象可求的情况而言,就垂及到他死后的两百余年之久。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暂且不表。且让我们回到真正教会的合法传承和历史任务的问题上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