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7/11页)

天穹很低很低,就像用蓝色玻璃制成的一只完好无缺的大碗扣在地面上,触手可及。那些星星仿佛地球人用别针镶嵌到天幕上去的,如同将许多小旗插在地图上一般。有时,整个蓝色的夜空环绕着地方官旋转起来,轻轻地摇晃一下后又停下来了。青蛙在一望无际的沼泽地里呱呱地叫着,湿润的空气里可以嗅到雨水和青草的味道。穿着黑色外套的赶车人高踞在黑色马车前面的那几匹白马之上,显得阴森恐怖。白马一边嘶鸣,一边用它们的马蹄轻若猫爪似的在湿润的沙土中蹭来划去。

赶车人舔舔嘴唇,他们便驱车启程了。

他们按原路返回,拐进了那条宽阔的、铺了碎石的桦树林荫大道,来到了那些标明“新堡”字样的路灯下。银白色的桦树干闪闪发光,显得比路灯还要亮。四轮马车厚实的橡皮轮子在石子路面上平滑地滚动着,发出阵阵低吟。不过人们只听见敏捷的马蹄发出的坚实的踢踏响声。这辆马车宽敞而舒适,他们坐在车里,背靠着车身,就好像坐在沙发上。

特罗塔少尉坐在父亲身边睡着了。他那苍白的脸几乎是平枕在软垫靠背上。风从敞开着的车窗外吹进来,轻抚他的面庞。路灯不时照亮这张面孔。这时,坐在对面的科伊尼基看着少尉那两片半闭半合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他那坚硬而干瘪的高鼻子。

“他睡得很熟!”他对地方官说。科伊尼基似乎是少尉的另一个父亲。

在夜风的吹拂下,地方官酒醒了。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仍然揪着他的心。他看见那个世界在毁灭,那是他的世界呀!科伊尼基坐在他的对面,他显然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膝盖有时甚至会碰到地方官的胫骨。尽管如此,地方官还是感到害怕。他随身携带的那支旧左轮手枪就揣在后裤袋里。有什么必要带枪呢?他在这个边陲地区并没有看见什么熊和狼之类的野兽!他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沉沦和毁灭。

马车停在那个拱形木头门前面。赶车人甩了个响鞭。两扇门都打开了。白马稳重而徐缓地走上了那个小斜坡。黄色的灯光从所有的窗口倾泻出来,照在路面的石子和两边的草坪上。歌声婉转,琴声悠扬。毫无疑问,这里正在举行“盛宴”。

晚餐已经用过了。仆人们拿着各种颜色的大烧酒瓶串来串去。客人们有的在跳舞;有的在喝酒;有的在玩牌;还有一个人在发表演说,但没有听众。有几个人踉踉跄跄地走过大厅,还有一些人躲在角落里睡觉,身着黑制服的龙骑兵军官正搂着身着蓝制服的狙击营军官跳舞。科伊尼基让仆人在“新堡”的各个房间里都点上了蜡烛。一支支雪白的和蜡黄的粗蜡烛立在硕大的银烛台上。这些银烛台,有的放在墙上的石头搁板上;有的放在墙壁凸出来的地方;有的举在仆人们的手上,这些仆人每半个小时换一次岗。有时,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烛尖上的火焰便晃动起来。每当钢琴稍作停息时,就可以听见夜莺啼啭,蟋蟀低吟,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到烛泪缓缓地滴落在银烛台上的声音。

地方官在焦急地寻找儿子。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感驱使这位老人穿过一个个房间。他的儿子—他在哪里?他既不在跳舞的人群中,也不在那些踉踉跄跄的醉汉中间;既不在玩牌的赌徒中间,也不在那些循规蹈矩的、三三两两聚在角落里聊天的中年男子中间。

少尉孤零零地坐在一个僻静的房间里,一个宽颈酒瓶立在他脚跟前,瓶里的酒已经足足喝了一半。在这位烂醉如泥的酗酒者旁边,这个酒瓶显得十分突兀,几乎要把他吞没。

地方官站到少尉跟前,狭长的皮靴尖头碰到了那个酒瓶。儿子好像看见两个乃至更多的父亲站在他面前,而且越来越多,每秒钟都在增多。他感到他们正在威胁着他。他觉得要在众多的父亲面前站起来并向他们表示尊敬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只应该向他们中的一位表示尊敬。是的,这毫无意义,因此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依然保持着那种奇怪的姿势。这就是说:他坐不像坐,躺不像躺,蹲不像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