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董乐山一人而已(第4/4页)

董先生在译著中高度赞扬斯通,把他同苏格拉底相提并论,誉为一样的牛虻式人物。在董先生笔下,斯通不畏强权,特立独行,因此不仅不容于当道,而且在主流同行中也被侧目而视。但是,他们不得不钦佩他的人格,倾听他的言论;因为那是“美国新闻界唯一的荒野呼声”。为了深入地进行有关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的理论探索,这位老报人居然在七十高龄之后,开始学习希腊文,目的是直接阅读希腊哲学原著和相关的史料。《苏格拉底的审判》便是这个痛苦的自我折磨的结果。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董先生的人生价值的取向;其实,他不也是从很晚的时候才开始急跑步地进入西方人文思想的译介工作,喊出荒野的自由的呼声的吗?

七十年代末,即董先生说的第二次西学东渐时期,译业逐渐发达起来。最先涌现出来的是文学经典,因为争夺版权的缘故,拙劣的重译本至今源源不绝;紧接着是流行小说,西方刚刚问世,这里就上市了。严肃的科学著作却不多见,尤其是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著作,它们的翻译带有很大的盲目性;一些较成系统的丛书,也多从学科方面考虑,而不是从中国社会现实的需要出发。董先生不同。首先,翻译于他是一种生存方式和表达方式。在特定的历史环境里,倘非此不足以张正义,舒愤懑,董先生便不会翻译史传、小说、随笔;由于他是作为一个受难的中国人而存在的,这样的翻译,在多难的中国人中间就有了很大的代表性,容易引起共鸣。从所有这些著作看来,董先生并不止于控告和抗议;在情感的投射中,随处显示着历史理性的力量。知识分子角色的自我认知,赋予董先生以神圣的使命,驱使他在有限的余年,进一步选择并且翻译了数种基础性的思想理论文本。董先生始终是一位启蒙战士,所以不同于那些一般的信守“信达雅”的翻译家。许多翻译家,哪怕最著名的翻译家,他们的译事,都大抵不是出于专业的目的,就是关乎纯粹的个人趣味,很少有人做到像董先生这样跨越专业,以社会改造为旨归的。在翻译家那里,注重的仅仅是阅读,是知识;在董先生这里,注重的则是命运和前途,是关于社会人生的大问题的思考。董先生具有高度自觉的翻译意识,他的每种翻译,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存在偶发性,随机性,却有着惊人的稳定性。“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明白世界的大潮流,更明白中国。天不变,道亦不变,董先生是坚执于此道的。

因此,对于斯通,董先生更多地从萨依德论知识分子所称的“业余性”的视角加以评价。“在美国新闻史上,不乏声誉卓著的新闻从业者,”他说,“但是够得上新闻从业者典范的,恐怕只有I·F·斯通一人而已。”接着补充说,“不论别人的名声是多么煊赫,事业是多么庞大,影响是多么深远。因为只有斯通所追求的不是个人事业的成就,而是他始终坚信的新闻自由和独立的原则,因为只有他具有一个新闻从业者应该具有的社会责任感和良心。”在这里,他把知识分子人格同社会要求结合到一起来了。

在当代中国,谁是斯通?论翻译界,我知道的是,只有董乐山一人而已。

200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