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董乐山一人而已(第3/4页)

未经改革的体制具有很大的封闭性。由于我们长时期被置于名为“极左”的政治路线的阴影之下,因此得以重现《一九八四》的颠倒世界,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简直就是“中午的黑暗”。可是,对于这样一段由权力和阴谋主宰的历史,我们的文学不是不能表现,就是无力表现,作家在因袭的和实验的形式中构造的故事,同残酷的现实比较起来是那么苍白,更不要说思想深度了。我们对历史的判断,仍然习惯于使用共同的意识形态的框架;我们的思想活动,在官方的结论那里一动不动地打下死结。偶有意识松动的作家,也都学会使用含糊的措辞,在三审制之下,同编辑一起与官方达成看不见的“社会契约”。在历史面前,我们的文学其实等于交了白卷。正是在这样一片空白的文学地带,出现了董先生的翻译小说;它们的价值,实在远远超出于原著本身。

思想者顾准,在九十年代为中国知识界所推重。顾准思考的中心问题是民主问题。对于民主,他是从它的源头——古希腊城邦制度——导入进行考察的。而这个思路,正是董先生的思路。他们一样是“倾心西方文明的人”。

在西方现代思潮汹涌而入的时候,中国人普遍表现为一种阻拒和惊恐的态度,就像鲁迅所形容的那样,大叫“来了”,却不想根究来了的是什么。为此,鲁迅颇感慨于知识界在观念引进方面的怠慢。大约因为考虑到异质文化对于变革传统,改造国民性的重要性,所以,他把翻译工作提高到与创作、学术并列的地位,力倡“拿来主义”,并且身体力行。董先生也是这样认识而且实践着的人。他在晚年接连翻译的几种理论著作,都是致力于民主与科学的建设的;这时,他已然来到了他所译的抨击极权主义的小说的背面。

《古典学》为英人著作,是一部关于西方文化传统的入门书。作者从现今伦敦市中心展示的一座古希腊神庙的几块雕塑残片出发,讲述它们的作用,以及它们的建造者,建筑思想和相关的理念,进而扩及美术、陶器、文学、哲学和科技等更广大的知识范围。所谓古典学,在这里,所指不仅包括希腊罗马构成的古典世界,还包括了对其中共同的问题、故事、疑问和意义的思考。“思考生活在现在的过去,思考生活在过去的现在”,也即是思考我们与希腊人和罗马人的世界之间的距离,是对我们所在的现代世界的性质的界定。

如果说,《古典学》中的希腊罗马世界仅仅是一个起源,那么,《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着重介绍的就是主河道,源远流长,一直通往二十世纪。在译著中,董先生对“人文主义”一词做了很详细的阐释,他是主张把它放到人类的自由生存——“人学”的根本意义上进行理解的。针对中国思想知识界的现状,他批评说:“过去中国虽有两次西学东渐,但主要由于客观上的原因,两次都不深不透,近乎一知半解。最近这次虽然因为新思潮新学说纷呈,着实热闹过一阵子,但还未深透就戛然而止,以致烧成了不少夹生饭。不是有著名政治学家没有听说过——更不用说读过——柏拉图的《理想国》吗?在反对‘言必称希腊’的时代,这并不奇怪,但发生在第二次西学东渐的今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笑话。至于把民主理解为‘当官要为民作主’而犹理直气壮,那就更加令人啼笑皆非了。”写这译序时已是九十年代,而人仍在“不问春夏秋冬楼”。

美国报人斯通的《苏格拉底的审判》是董先生晚年所译的又一部著作。

斯通把言论自由的源头一样上溯到希腊古典文明时代,他认为,“古代雅典是思想及其表达的自由空前发达的最早社会,在它以后也很少有可以与之相媲美的。”然而,恰恰在这个以言论自由著称的城市,对一个除了运用言论自由以外,别无武器捍卫自己的哲学家起诉、判罪、处死!在本质上,苏格拉底坚持的立场是个人独立自由的立场,也是反民主的立场。通过对苏格拉底的审判,斯通揭示了民主与自由的矛盾性,民主政体的缺陷及其潜隐的危机。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否定民主,而是通过对民主的批判,使之趋于完善。民主是开放的,多维的,兼容的,而不是独裁者的招牌,多数的把戏;它必须使个人自由栖居其中,成为它赖以长存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