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费正清、费慰梅(第5/6页)

读了你们最后的来信使我想,我最近给你们的信是不是无意中太无条理、太轻率了。如果是这样,请原谅我。我想不论告诉你们什么事都保持一种合理的欢乐语气,而我又并不是对什么事都那么乐观的,尽管有些事并不乏某些喜剧色彩,其结果可能就使得我的信有一种不协调的轻浮和无条理。现实往往太使人痛苦。不像我们亲爱的老金,以他具有特色、富于表现力的英语能力和丰富的幽默感,以及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处变不惊的本领,总是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为朋友们保留着一片温暖的笑。我很怕如果放任自己这样写下去,这封信将会灾难性地变得又长又枯燥,塞满生硬的细节而无法解脱。

很难言简意赅地在一封信里向你们描述我们生活的情景。形势变化极快,情绪随之起伏。感情上我们并不特别关注什么,只不过是随波逐流,同时为我们所珍惜,认为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某些最好的东西感到朦胧的悲伤。这种感觉在这里是无价的和不可缺少的。在我们谈话时总是不经意地提到慰梅和费正清,并把他们放在显著的地位。你们这封信来到时正是中秋节前一天,天气开始转冷,天空布满越来越多的秋天的泛光,景色迷人。空气中飘满野花香久已忘却的无数最美好的感觉之一。每天早晨和黄昏,阳光从奇异的角度偷偷射进在这个充满混乱和灾难的无望的世界里,人们仍然意识到安静和美的那种痛苦的感觉之中。战争,特别是我们自己的这场战争,正在前所未有地阴森森地逼近我们,逼近我们的皮肉、心灵和神经。而现在却是节日,看来更像是对逻辑的一个讽刺(别让老金看到这句话)。

老金无意中听到了这一句,正在他屋里格格地笑,说把这几个词放在一起毫无意义。不是我要争辩,逻辑这个词就应当常像别的词一样被用得轻松些,而不要像他那样,像个守财奴似的把它包起来。老金正在过他的暑假,所以上个月跟我们一起住在乡下。更准确地说,他是和其他西南联大的教授一样,在这个间隙中“无宿舍”。他们称之为“假期”,不用上却为马上要迁到四川去而苦恼、焦虑。

我们正在一个新建的农舍中安下家来。它位于昆明市东北八公里处一个小村边上,风景优美而没有军事目标。邻接一条长堤,堤上长满如古画中的那种高大笔直的松树。我们的房子有三个大一点的房间,一间原则上归我用的厨房和一间空着的佣人房,因为不能保证这几个月都能用上佣人,尽管理论上我们还请得起,但事实上超过了我们的支付能力(每月七十美元左右)。这个春天,老金在我们房子的一边添盖了一间“耳房”。这样,整个北总布胡同集体就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这里,可天知道能维持多久。

出乎意料地,这所房子花了比原先告诉我们的高三倍的钱。所以把我们原来就不多的积蓄都耗尽了,使思成处在一种可笑的窘境之中(我想这种表述方式大概是对的)。在建房的最后阶段事情变得有些滑稽,虽然也让人兴奋。所有在我们旁边也盖了类似房子的朋友,高兴地互相指出各自特别啰嗦之处。我们的房子是最晚建成的,以致最后不得不为争取每一块木板、每一块砖,乃致每根钉子而奋斗。为了能够迁入这个甚至不足以“蔽风雨”——这是中国的经典定义,你们想必听过思成的讲演的屋顶之下,我们得亲自帮忙运料,做木工和泥瓦匠。

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完全住进了这所新房子,有些方面它也颇有些美观和舒适之处。我们甚至有时候还挺喜欢它呢。但看来除非有慰梅和费正清来访,它总也不能算完满。因为它要求有真诚的朋友来赏识它真正的内在质量。我必须停下了,将把其余的八页手写稿打出来。因为老金等着要把他给道丽的信寄走。我没有机会给她写信了,但我很想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