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得 夜航与书(第2/10页)



  你希望自己回来,还是不回来。

  当然不要回来。如果回来,那说明我们的力量不够。

  16岁冬天,与贞谅最后一次去往清远山。

  山顶上废弃古老的寺庙,清远寺,大殿里有三座佛像,分别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用生长一千年银杏雕刻而成。清远寺也许是一座真正的庙宇,古老,被废弃,永恒仪式感的佛像,没有人来烧香跪拜祈求俗世繁荣。寺庙历经浩劫多次,被战争和权力交替轮番洗刷。后来有一年,雷电劈击殿前老玉兰树,引燃火灾。但始终没有人扰动三座大佛,佛像完好无损,大佛神情目空一切。

  庭院里腊梅在雪后凛冽寒气中绽放,黝黑色清瘦枝干上,金黄色梅花密密排列,散发出清香,在灰白天色里显出勃勃生机。破损墙壁上留有墨迹,有人用放逸行书抄了一首晋人的诗。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她们在诗句前伫立,长久凝望这片字迹。

  晚上住在寺庙旁边的小旅馆。这家私人旅馆名叫清宿,每次来山顶,她们都会住在这里。旅馆有温泉,在露天温泉里浸泡,细雪落于头脸轻轻碰撞,咝咝融化在滚烫热汤里。她和贞谅全身赤裸,偶然而稀少的亲密靠近。她紧绷绷的身体,仿佛蓄势待放的花蕾,坚硬青涩。身心极为早熟,也许因为身边存在一对内心深沉不驯的成人男女。贞谅纤瘦,但毕竟是在褪色中,肉体有一种熟坠。如同已开到盛期的花树,在释放出内里最后一股力量。她的手臂、后脖以及后腰上的刺青,花纹均来自古代图饰。

  她记得那刻当下,这个成年女子对她说的话。

  贞谅说,信得,不知为何,我觉得人越老去,越觉得这个世界什么东西都不像是真的。只有我们的感情是真的。人若死去,什么都无法带走,余留的不过是内心幸存的记忆。只有情感与我们同行。但它在这个假的世界里处处碰壁,最后也会如同假的一般带来损伤。我的确渐渐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去往远处的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拥有真实的情感。如果人得到整个世界,却没有得到感情,只是独自一人,他该如何存活。我不愿意寂寞至死。

  她说,信得,我不愿意寂寞至死。

  她说,而我要在很久之后,才能明白这句话。因为只有在那时我才能够知道,寂寞是什么。

  那天是星期三。清晨,贞谅独自外出。

  她出门时穿一件红色大衣,黑色镶银线的丝袜,丝绒绣花鞋。脸上扑了粉,涂淡淡的口红。她对装束一向率性,有时邋遢潦草毫不在意,但这次却有郑重艳美,浑身熠熠闪烁。她说要出门见人,黄昏时回来,但没有详细说去哪里,见什么人,做什么事。信得也就什么都不问。看见她手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心有好奇,用手抚摸这枚精光闪烁的戒指。贞谅说,你可喜欢。她说,喜欢。贞谅便把那戒指脱了下来。

  她把它放在她手心里。说,你喜欢就给你,可以戴着玩玩。这是个庸常东西,不会让人显得更美。它不过是一个旧日礼物。

  她看出来这戒指极为昂贵,指圈内刻有奢侈珠宝品牌的限制编号。贞谅遣送它的态度平淡自若,没有留恋,已不关心它出路如何。她只开门准备离开。她说,你逐件收拾行李,我们要走。她问,我们要去哪里。她但笑不语,对她摆了摆手,眼神表明一切早有安排,不必操心。她的红大衣鲜明耀眼,在门沿边快速掠过,如同一道彩虹光线。门外冰天雪地,阳光剧烈,湛蓝色天空如同宝石般明净而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