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得 夜航与书(第3/10页)



  她知道贞谅已做出决定和琴药分手。她们两个即使离开临远,不过继续面对漫长孤旅。往前走或者往后退,都不是出路,总之哪里都不是家。贞谅会再找一个岛屿吗。再找一个异国小镇吗,或者再找到一个高山之巅的村庄吗。她们最终并不知道将去往哪里。所有存在过的都是临时决定。她熟悉贞谅风格。小时候某个早晨她在旅馆里睡得正酣,贞谅已打包好行李,走过来抚摸她的头发,轻快地说,起床,我们要离开。

  她决定去找唯一的朋友庄一同。穿上大衣,骑自行车一个多小时,抵达他家花园门口,在楼下高声叫他名字。这个英俊软弱的男孩从里面跑出来,看见她眼睛里有喜悦惊奇光彩。他真的喜欢她,她想。忠心耿耿跟随在她身后,做她意愿的事情,附和她的想法,容忍她暴戾任性,为她偶尔的温柔主动喜不自胜。以后她还会有这样的伴侣吗,或者说,这是她需要的伴侣吗。她无力猜想,只觉得身心疲倦想获得安歇。

  她说,一同,我想在你家里停留一会儿。我要躺在床上。

  他的房间她来过多次。一起做作业,阅读,争论,看碟片,听音乐,嬉戏玩耍。在他铺着蓝色床单的单人床上,她脱掉外衣躺进棉被里面,神情萧瑟。他站在旁边,目光担忧,说,你是不是病了。你是否发烧。他抚摸她的额头,她拉住他的手,说,你进来抱着我。

  他和她一起躺进棉被里,伸出手臂给她。她把腿压在他肚子上,抱住他脖子,脸枕着他的肩头,紧紧拥抱住这具身体。这不是她在湖边触摸过的健壮丰饶的成年男子躯体,这是一具属于少年的清洁而单薄的身体。她不觉得他美,但此刻这一切温暖而可倚靠。

  一同一动不敢动,平躺着任由她需索依赖。也许感动,说出内心的话。

  Fiona,我父母最近在协议离婚。我父亲有了外遇,他要弃家而去。

  你害怕吗。

  是。他们日日争吵。感觉这个家随时都要破碎。我和母亲要失去依傍,以后何去何从。他眼中泪光闪烁。

  如果你知道一切不存在任何坚固的稳定的不变的可能,你就不会畏惧。她伸手抹掉他眼角眼泪,说,我们有什么依傍呢。时间在变化,人在变化,没有什么能够一成不变。

  他知道她在安慰他,抱住她愈发伤心,开始抽泣。

  她说,我未曾拥有过如常人一般的家庭,也不知道哪一天又会出发去世界哪一个角落。如果你觉得伤心,我是否该伤心致死。但我还活着,一同,你要相信,我们原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坚韧麻木。一切都会变。一切也都会完尽。一切还会重新生发。一切会继续行进。

  他逐渐入睡,她却清醒,听他发出均匀呼吸。轻轻从床里面爬出来,穿好衣服下楼离开。

  回到家里做简单食物。开始检查书籍、衣物,看哪些需要拿走,哪些只能留下。她翻阅一本20年前的地图册,在地图上找到春梅的标示。对照后来新版的地图册,春梅被删除,周围的地形和道路描绘也已改变。老版地图册中,贞谅夹了一页素描,是她路过的春梅。她年轻时去旅行,在长途客车玻璃窗边,为它无心而野性的美所吸引。半途下车。在山路边为它画下一幅素描,直至搭上下一辆车离开。这是她和春梅一眼之缘。地震之后它消亡于世。她领养了此地唯一幸存的女童。

  她想象在这个地方,哪一间木楼是她的家。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家族亲戚,会有跟她一样的细长的眼睛形状吗,还有浓密漆黑的头发,粗直的眉毛,前额高而浑圆。如果她一直没有离开那里,现在又会是什么处境。她会在养猪放牛,做一切粗杂劳动。她不会受到教育。她很早就会结婚生子。也许一生都不会越过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