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得 夜航与书(第6/10页)



  他们本该在一起,嬉戏世间,秉烛夜游,打发现世庸常黯淡。贞谅对无常和虚空早有识别,却试图证实还能获得新生。对方无力承担她的期望。他试图脱离常规限制藩篱秩序,拒绝面对事物苟延残喘原形毕露。他们任由她,她任由自己,逐渐陷落沉没到底。

  最终消失。

  她先回北京,之后起身前往伦敦。等待间隙打发时间,在机场书店看到刚刚上柜一本新书。

  她平素不读国内作者小说,阅读书目极为冷僻,大多是古书以及专业学科的著作。人的时间无多,只能读有用或确实喜爱的书。其他的碰都不用碰,这是她的态度。这本书,没有作者照片,没有推荐,也没有生平。作者是那一年备受关注和争议的畅销作家。她的第一本书,一个由六个小故事组成的短篇小说集,书名是《六段》。

  登机还有几分钟。她随手拿起翻动一页,读到它的题句来自诗人里尔克。

  我可能什么都想要:那每回无限旋落的黑暗以及每一个步伐升盈令人战栗的光辉。

  快速浏览其中一篇小说,她决定买下它。这是离开中国之前,她读到的最后一本中文写作的书。

  她把书塞入行李箱。一只黑色箱子打包完整16岁之前的生活。行囊里不过是衣服、书籍、地图册、素描、照片。她的手上戴着那枚贞谅的戒指。这戒指代表过什么,爱而不得的无奈,人世的残酷和冷硬,还是一个人试图对抗世间所付出的代价。她一直觉得贞谅与世无争,简朴自足,如此形式优雅而完整的骄傲。她们从未为生计忧虑,或为衣食住行对别人低声下气,不需要小心翼翼应对敷衍这人世。

  最终,这忠于自我的美好形式背后,却是以沉痛的降服作为代价。

  深夜机场,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空旷夜色中飞机起落,询问自己,是否还会再回来。前途苍茫不明,只能对它顺服。接受在13个小时之后,抵达1万公里之外的欧洲城市。在地球的另一边,另一端,在肤色语言不同的人群中生活。在全然陌生的历史中存在。她的过往将被粉碎,如同一次新生。

  这是她人生中注定的无数出发当中的再一次。凌晨1点半,夹杂在神情疲惫哈欠连天的人潮中,登上即将穿越漆黑夜空飞往欧洲的大型客机。

  她说,我在飞机上读完《六段》。一盏小小阅读灯照亮航程,有时读得睡过去,醒过来之后继续翻页。有时思绪翻涌,不能自制。有时则心平如镜,无心无想。我看到不同的人生充满细碎线头般的对照和连接,一直以为自己特别,但并非孤立。人与人如同分叉小径的交汇,就内心结构而言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属性和模式变换无穷。

  读完之后她决定把它搁置,塞入行李箱隔袋,不会再读它,也不认为可以把它处理。她选择把它收藏起来。有些书,读完就可即刻丢弃。有些书会放在枕边一读再读。有些书,适合青天白日亮相在书架。有些书,读完之后把它收藏于黑暗之中。如同收藏青春,收藏记忆和历史,收藏一份信物,收藏另一个隐蔽而真实的自我。

  事实上,13年之后,她重新又把它取出来。再次读完一遍,并决定写出第一封信给不曾谋面的作者。

  她说,如果有一种结局是命定,人无法借助任何假定逃离。哪怕貌似逃离,也不过是兜转自我欺骗的小圈子。命运总是静静守候于拐角处,等待你我迎头撞上。即使我们获得一段叛逃路途,建设自我欺骗和生活幻象,积极争取斗志昂扬,获得时间。人生照旧铜墙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