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得 夜航与书(第5/10页)


  她说,我什么时候去英国。

  很快。学校和住宿联系好就可出发。

  她无端生出勇气,说,我不知道贞谅的故事,能不能告诉我,她是谁。

  他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20岁。当时我在卢塞恩工作,她租住在一个古老建筑的小公寓,独自生活。每天上半天语言课,在露天市场买蔬菜水果,在家里做饭,种花,阅读,缝小衣服,在咖啡店里闲坐,去教堂。有个男子每个月来看她一次。他在苏黎世有家庭,但曾去国内工作,认识她,无法娶她。他的妻子不愿意生育,不限制他自由。她怀孕之后,他希望她生下孩子。愿意给她一大笔钱,条件是孩子他需要带走。我是他的朋友,被委托照顾她生活。

  她在怀孕后期经常逃跑,渐渐知道在做的是一件无望的事。离家出走,又被追回来。男子受惊吓,气急不可控制,用力掌掴她,说再这样任性伤害了孩子,就将什么都得不到。他把她锁起来,捆起来。有时又抱住她,难过愧疚,流泪不可自制。他痴迷她,但他的现实生活不需要她存在。她小时家境贫困,出身卑微,执意对抗生活深渊,17岁认识他,一直跟他虚耗。这个貌似强大有力的男人,带来世间残酷规则。

  这规则是,你从哪里来,你就依旧待在哪里。她不服输。这代价至为巨大。冬天,她在医院里生下孩子。孩子即刻就被抱走。她几次试图自杀,最终被带回北京,接受医生治疗,尝试重新生活。我一直照顾她。她内心黑暗能量激烈,我希望她能用时间去控制、转化、消解。她开始织布,以此清洁和平静自己。她做得很好。在感觉被治愈之后,她领养了你。

  她问,她从来都没有提起过那个男人和孩子。

  他说,她在治疗中有部分失忆。记得其他,唯独不记得这两个她再没有机会见到的人。也许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本能的保护。

  这样做,是为了得到金钱吗。

  不。她希望得到时间。哪怕只是一段有期限的感情。她那时候年轻,不知道有些感情即使付出代价也无法侥幸得到。不知道有些感情即使结束,也依旧会在我们心里留下创痛。

  这个一贯冷静体面的男子,倾诉中露出崩塌,说,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刚刚抵达卢塞恩。那是个幽静洁净的城市,有湖泊,雪山,天鹅,古老木桥。她已怀孕,身形还未显现,穿着一条粉白色连身裙,式样很老旧。眼白跟婴儿一样微微发蓝,眼神清澈如同山泉。我们去看公寓,她走在前面,粗黑辫子在后背晃动,上面绑着细细彩色绒线。我从未见到过这般恍若隔世般存在的女子。我知道,我对她的怜悯将使自己成为她的奴仆。我一直尽力照顾她。她想要的感情是没有的。这样的感情成本太高,没有人愿意并且能够支付。虽然我深爱她,我也只能落荒而逃。

  她想起与贞谅一起去北京到过的公寓,一屋子奢华沉重家具水晶吊灯古董物品,空荡荡大屋洞穴般停滞空气。一对成年男女冷淡客气,静静置置。她听到的,是春日花海之中贞谅与琴药嬉戏玩耍的清脆笑声,轻盈灵动充满活力。他们说话总有机锋,不管做饭还是劳作,乐在其中。点起烛火吃饭,不说什么话,眼睛也能闪闪发亮。生命交融相聚的生机、喜悦和神秘。激发,生长,燃烧,满足。这让彼此沉溺的欢愉,是迟早要被收回去的罪孽吗。如果人原本不该得到脱离凡俗的生活。

  她是一个走在路上的人。他是一个脱离日常生活范畴的浪子,不想结婚,不适合厮守,只想游戏人生。贞谅的生活从无选择,往前走,是断崖深渊,往后退,是漫漫夜路。三个男人,一个给了她经历和物质,一个给予她照顾保护,只有琴药,令她得到快乐,也最终令她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