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第2/4页)

“倒霉,放这种死人音乐!”

睡在我对面的一个中年人忿忿地嚷了一声。他的抱怨使我大感兴趣,我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知道,是《死人跳舞》。”中年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后,又补充道,“那是听我的一个邻居说的,他是个医生,不知为什么老喜欢听这号小曲,知道这曲儿叫《死人跳舞》后,我一听见它心里就发毛,背心里直起鸡皮疙瘩。为啥?这曲儿让我想起‘文革’中那些个跳楼自杀的人。”

“你见过跳楼的人?”另一位房客插进来问道。

“见过!离我家不远有一幢大楼,人称自杀大楼,‘文革’中有十几个人从这楼上跳下来。我亲眼就看见了四个。有一个老人摔折了腿骨,白花花的骨头从脚弯里戳出来,戳穿了裤腿,老人还没断气,手指还一颤一颤往地里抠。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挤得人山人海,就是没有人来救他,眼看着他躺在地上死过去。看热闹的都说这老头准是畏罪自杀,可等收尸的把老人抬起来时,他的手心里飘下一张白纸来,纸上是三个血写的字:我无罪。听说这老人是个教师,教了一辈子书,真惨了。还有个年轻轻的女人,也不知道是干啥的,半夜里从楼上跳下来,摔破了脑壳,脑浆整个飞出来,溅得满地都是……”

中年人声音幽下来,再也不往下说。过好久,才有人打破了沉默:“唉,真作孽!‘文革’中自杀的人太多了,我也见过好几个,有服毒的,有投河的,有吸煤气的,也有吊死的。我们那里的一所医院里有个老中医,挺出名的,外省的人都来找他治病,‘文革’一开始,他就变成了特务,天天戴高帽子游街,老医生活不下去了,自杀啦……”

“怎么自杀的?”

“是服毒的吧?他是医生嘛!”

“不,是用衬衫把自己勒死的。他被关起来隔离审查,哪里找得到毒药,连裤带也被收了去。夜深人静后,他脱下衬衫,撕成一条一条,搓成一根绳子,绳子一头系在床架上,一头套在脖子上,两只脚也无法悬空,不知怎么就自己把自己勒死了。”

“唉,说起上吊,我在‘文革’头一年见到过两个上吊自杀的人,那场面才叫壮观。也是老人,两个,一对老夫妻,男的八十三岁,是一位著名技术权威,从前一家老小都在美国和加拿大,解放后,他带着老婆回国参加建设来了,把儿女都撂在了国外。‘文革’一开始就搞到了他头上。抄家抄了三天三夜,财产家具整整运走了八大卡车。那帮抄家的爷儿们也实在缺德,从箱子里翻出儿女们从国外带给老两口的寿衣,硬逼他们穿上,大伏天,穿着厚厚的大袍大褂,人不人鬼不鬼的,满身大汗地被牵着游斗。小孩子跟在后面朝他们身上扔西红柿皮、煤球灰。几个钟点游斗下来,老夫妻俩全瘫了。你想,你们受的西方教育,一直被人敬重,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他们住宅的窗户面对着一条最热闹的大马路,第二天早晨,这条马路交通堵塞了,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拥到这条马路上来看热闹。看什么?看两个上吊自杀的人!这对老夫妻想得绝了,打开了窗户,把绳索系在窗框上,然后将绳索套在颈脖上往窗外跳,这样人就悬挂在窗外了。老夫妻俩身穿着宽大挺刮的寿衣,双双悬挂在大马路上空,就像两面迎风飘扬的黑旗。这场面,我死也忘不了。成千上万人站在下面抬头向上看,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只听见一片轻轻的啧啧声……”

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过一会,又有人开腔了:

“这些自杀的人,真得有些勇气才行。我佩服他们。你们不把人当人看,我就死给你们看!有种!那些窝窝囊囊活着的人,真该向他们学学才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