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第3/4页)

“你这话怎么讲?‘文革’中窝窝囊囊活过来的人太多啦,要是都去自杀,中国恐怕要死一大半人呢!我们那里有个京剧团,‘文革’开始后,团里有一半演员挨批挨斗,斗得可惨了,有的被剃光了头,有的被打折了腰,从前被人喝彩捧场,现在天天冲厕所扫马路,还时不时要低头下跪地请罪,你说窝囊不窝囊。可他们还是活过来了,现在一个个又都名气响当当了……”

“不,也有例外的!我就听说过一个女演员自杀的事。也是个唱京剧的,才二十几岁,‘文革’前,刚开台唱得有点红,很多人捧她。后来被斗得一塌糊涂,还被关进了‘牛棚’。一天,看‘牛棚’的突然发现她越窗逃走了,到处找也找不到。第二天才在剧团的化妆室里找到了她。她换上了大红缎子的戏装,头上戴着凤冠,脸上还精心化了妆,就像从前上台之前一样。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死了,是用剪刀剪开了动脉,鲜血浓浓地流了一地……”

隔壁有人开自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听起来惊心动魄。不言而喻,大家都从这声音中联想到那流了一地的女演员的血……

“哦,可怕,太可怕了。”

“听说外国有专门介绍怎样自杀的书,我们中国大概没有翻译过。看来自杀并不需要指导的,只要你抱定心思想死,总会想出办法来。假使把‘文萆,中自杀的人死法写成一本书,大概比外国的《自杀指南》还要丰富。是不是啊,你们说呢?”

说这段话的那位想用他的幽默来冲淡屋子里肃穆的气氛,但是没有人被他的幽默感染。接他话碴儿的那一位语气依然肃穆:“说得不错,只要想死,总有办法。我老婆单位里有一个小青年,不知怎么成了‘现行反革命’,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审讯了两天两夜,不给吃也不给睡,把那小青年弄得精疲力竭。可那帮搞车轮大战的专案人员有吃有睡。一个个精力充沛,怎么也不放那小青年过门。好,想出了新花招,用麻绳把小青年两脚一捆,倒吊在房梁上,叫做‘倒挂金钟’,这倒挂的钟非响不可。可那小青年偏偏是个犟牛,硬是一声不吭,专案人员把门一关扬长而去,临走留下话来:什么时候招供,什么时候放你下来!过几个小时进门一看,那倒挂着的小青年死了,自杀了!他的死法谁也没有预料到——他的脚吊在房梁上,下垂的双手正好够得着地上的一张写字台,台面上有一块玻璃板,他把玻璃板砸碎了,用一块碎玻璃抹脖子,割断了气管……”

隔壁的水龙头依然在哗哗地流……

“是呵,那些想自杀的确实有办法。我们那里以前有个党支部书记……”

“算了,别说了,再说下去,文革中屈死的魂今晚都要到这屋子里集会来了!”

“说吧,这是最后一个,到此为止。”

“那个党支部书记是个血气很盛的中年汉子,芝麻绿豆官,也算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又是斗,又是关。这老兄也绝了,随你怎么斗他批他打他折磨他,他就是不说一句话,只是用一双火冒冒的眼睛瞪你,结果苦头越吃越大。怕他自杀,那些看守他的人日日夜夜盯着他,不让他有片刻的自由,连上厕所也有人看着。可他还是自杀了,死了!那天送饭给他吃,看守站在他前面陪着,只见他拿起一双竹筷子,定定地看了几秒钟,突然抽出其中一根,用极快的速度塞进自己的鼻孔,然后猛地将头重重地向桌面上叩去,只听‘噗’地一声,长长的竹筷子整个儿戳进了他的鼻孔,戳到了脑子里!那党支部书记仰面翻倒在地上,当场就死了,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此后,谁也没有再开口。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消遁了,只有深秋的风,哮喘一般在窗外游荡。夜幕下的世界和我们一起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