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水东流(第8/8页)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放了一小火,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队形大乱。

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的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沓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危危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一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一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欷歔。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一跑。先到沈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然后一地一地地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