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11页)

所有的人都在隐藏自己。有时候,因为藏得太深,自己把自己丢掉了,这时候就需要提醒自己:你在哪里?你是谁?

他和乔麦子之间,却不是隐藏,是收藏。他们收藏对方,像吞一粒珍珠一样吞进腹中,之后让那珍珠留在身体的最温暖之处,养着,想念着。

罗想农的母亲杨云,在乔麦子八岁那年收养了她,为此跟罗想农的父亲决绝,几十年中形同路人。母亲去世了,他给她打个电话报丧,不合适吗?怎么可以让罗卫星抢在前面?

他心情沮丧地取了行李,恍恍惚惚地经过自动玻璃门出去。

排队等出租车时,依稀听到有人喊他。抬头看,罗卫星的大儿子罗江穿着黑皮夹克,站在一辆深蓝色“标致307”的车门前,冲他挥舞一只颜色鲜艳的塑料袋。

罗想农拖着拉杆箱走过去。

“我爸说,中午前后你肯定到。他让我开车过来等着。”小伙子笑模笑样,神色轻松,丝毫不像是家里要办丧事的模样。

车门打开,罗江的女朋友玉儿同样热情地从车里跳出来,张开双臂,不容拒绝地拥抱了罗想农,并且把香喷喷的面颊凑上去,很洋派地贴了脸,左边一个,右边再来一个。

“伯父,这事太突然了,我们都很难过。”

罗想农不无尴尬地挣脱她,感觉从她脸上并没有看到“难过”。这是一个面部轮廓凸凹有致的平面模特,天气灰蒙蒙地不见阳光,可是她头顶上却酷酷地架着一副墨镜,鲜绿色羊绒短款毛衣配紧绷绷的白色牛仔裤,时尚,鲜嫩,活泼。

“前天晚上罗江还跟奶奶通了电话,奶奶说她想孙子了,让我们去她那儿过‘五一’。奶奶真是个好人,这事太突然了。可是伯父,她毕竟上了年纪……”

罗想农摆摆手,不让她再说下去。对于一个还不懂得悲痛为何物的女孩子,让她搜肠刮肚寻找话语安慰别人,太难为了她。

玉儿打开车后厢盖,从一堆零食包、空饮料瓶、缠绕在一起的各种充电器、鞋和化妆用品中扒拉出一个空间,安置罗想农的旅行箱。罗想农就势钻进了车后座。车里有一股热烘烘的香水味儿,还夹着口香糖的薄荷味儿。后座上散落着几本大同小异的时尚杂志,罗想农瞄了一眼,其中的一本,封面女郎酥胸半露,粉红色的宽檐帽遮着半边眼睛,好像是玉儿。不过也不一定,这些化妆过度的姑娘,你很难在镜头里把她们区分得清清楚楚。

玉儿也上了车,坐到罗江身边,并且费劲地回过身,伸长手臂,把后座上的散乱杂物胡掳到一边,好让罗想农坐得更舒适些。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倒是让罗想农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车开起来之后,罗江笑嘻嘻地说:“伯父,你今天整整一天都得赶路了。我奶奶真是个麻烦,她干吗要把自己的归宿之地选在青阳乡下?害得我们大家这么辛苦奔丧。”

罗想农不欣赏他的无厘头搞笑,正色道:“罗江,你可是奶奶最喜欢的孙子。”

罗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开个玩笑,让你轻松点。奶奶今年八十整,算是喜丧,你真的不必这么严肃。”

罗想农没有接他的话茬。跟罗江这辈人在一起,他时常会觉得自己愚蠢迟钝,在同辈人当中的优秀和深刻被消解得一干二净。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天,罗想农的父亲罗家园去世后,母亲忽然提出,要把南京的这套房子卖了,回青阳老家,在江边良种场买个农家小院,终老于斯。

“妈,这不是好主意。从前的良种场早就不在了,八十年代就解散了,你没听袁清白说吗?还有,良种场的那些老熟人,怕也都不在了。”罗想农劝说她。

“小袁承包了农场。那地方现在很像模样,有个规模很大的养猪场,还有个肉联厂,集镇也起来了,有医院,有学校,百货店和饭馆也齐全,现在那儿叫江岸镇。”杨云穿一身肃穆的深色衣服,在餐桌边端正地坐着,神色非常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