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11页)

母亲在电话里却是答非所问:“到处都在放鞭炮啊,可热闹啦!罗江放了一挂长鞭,你猜是多少头的?一万!哈哈,一万响,那孩子兴得棉袄都穿不住了。我也给罗海买了一挂,可是罗海不行,胆小,鞭炮一炸起来就躲老远。到底不是我们家的种。”

他有点郁闷,没话找话地叮嘱母亲:“放鞭炮要注意安全。”

母亲说:“这个不用你操心,罗卫星在呢。”

放下电话,罗想农苦笑。也是啊,侄子放鞭炮,他操得着心吗?再想想,还觉得自己无趣:一家老小在老家炸着响鞭其乐融融,他隔着千里万里干吗提扫兴的事?

昂贵的越洋电话,倒把他自己弄得一整天心情不爽。

来年开春,他还是放心不下老母亲,趁“五一”假期,坐长途班车去青阳江岸镇。

下了汽车,穿过既脏又乱却又热热闹闹的集镇往母亲家里走,一路都有人跟他招呼:“哎哟,是杨先生的大相公啊,回来啦?”

此地乡民颇有古风,凡有知识者,不分男女,一律尊为“先生”。杨云从前是兽医,兽医也是医生,被称为“先生”理所当然。先生的儿子,当然就尊为“相公”。

罗想农一路享受着做“相公”的尊贵,意识到母亲在这里的境遇不错,她跟三十前的乡邻们已经重新打成一片。

母亲不在家。院门开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门外满头大汗地“跳房子”。女孩扎两条粗粗的羊角辫,辫梢上绑着两只塑料的花蝴蝶,每跳一格,蝴蝶就在她的耳朵边飞一下。她持续不停地跳,蝴蝶便快乐翻飞,如同活起来一样。走过去问她,才知道是袁清白的小女儿,来帮杨奶奶赶羊。老太太在屋后种了一园子蔬菜,暮春时节,菜秧嫩得滴水,邻居家的一头老山羊时时惦记着过来偷口,小女孩就负责用土圪垃把羊轰走。

罗想农抬头看,眼面前果真有一片生机盎然的菜园子,园子里的蚕豆苗已经开出了紫色的花,丝瓜和黄瓜刚刚爬藤,小菜秧碧绿碧绿,苋菜红艳得像涂了胭脂。再往远处看,一头胡子长长、毛色肮脏的老山羊沿着河边踱步,不时地斜眼往这边看,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贪嘴的家伙。

罗想农故意逗女孩:“费这个事啊!扎个栅栏不就行了?”

小女孩仰了头,反驳他:“你说得容易!老羊才精呢,它会跳高,多高的栅栏都有法子跳过去。”

罗想农哈哈大笑,觉得这女孩子非常可爱,乡村生活也非常可爱。

母亲回家时,一身装扮让罗想农目瞪口呆:脖子上扎了条蓝格子毛巾,身上穿着一件笨重的皮制围裙,同样质地的皮袖套一直拉到手肘,脚上是一双红色的高腰雨靴,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猪臊臭。她老远就冲罗想农喊:“让远点儿,别沾着我。”

她在院子里扯下袖套,然后是围裙、毛巾,最后扒下臭味熏天的靴子。她禁止罗想农帮忙,自己把一根皮管接上院里的水龙头,打开,哗哗地用水冲洗地上的那套行头。靴子最脏,所以她先冲靴子,冲去一坨一坨黄黄黑黑的秽物。冲完了,再甩过水管冲围裙,冲皮袖套。看着飞溅的水花,她主动告诉罗想农:“在猪场里弄的。黑美人生头胎,难产,我去帮了帮忙。”她弯下腰,伸手把围裙翻一个面,再冲。“你说奇怪不奇怪?最后落地的那只,好像没有肛门。你帮我分析分析,是不是种猪的遗传基因有毛病?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得跟小袁说,那头种猪不能再用了。可怜的小猪仔儿,肚子鼓得像个球,估摸着活不过今天。”

她抬头,不无期盼地盯住罗想农,希望从这个名牌大学的生物学教授脸上找出答案来。母子见面这半天,如果不是为了咨询关于生物变异的问题,她大概不会将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超过三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