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3/20页)

又涯了十多天,大豚死去。罗想农在死豚身上取下一块中胸肌,做了一个肌肉中残留毒物的检测,发现其中重金属元素严重超标。他不能确信这是不是大豚死亡的决定性因素,可是长江下游的水质被极度污染,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从网捕行动结束,转眼一个月的时间过去,罗想农必须回到南京了。李娟身边不能离人,出差期间拜托给母亲照顾,而父亲的生活只能说是勉强自理,对这两个人他都不能完全放心。另外,高校里的教学和科研任务如巨石压顶,谁都不能够做到轻松潇洒,应付裕如。人就是这样,当你历尽艰辛攀爬上某一处山顶时,你会忽然发现找不到下山的路了,你的垫脚基石被抽走了,从此你只能孤独地呆在山顶,苦苦修行。罗想农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他成为学科带头人的同时,也成了被学科牵着线的人,他无法自由行动。

临走之前,他希望看到“宝宝”和“南南”合池的情景。

早在“南南”进入成年,有过一次发情期之后,水生所的工作人员就在大饲养池边另建了一个稍小些的水池,预备有“新娘”到来时在这里度过适应期。白鳍豚是情感归依性十分强烈的动物,在彼此相互陌生之时,骤然合池会冒风险。修建小池时,在两池间特意留出一个宽约一米的狭长通道,当“新娘”和“南南”彼此熟悉认可了,便可以经此通道自由出进。

两岁的小女孩“宝宝”被放进小池后,“南南”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敏感到了隔墙佳人的存在,情绪明显兴奋,游动速度增快。小池里的“宝宝”很惊恐,神情惶惶不安,呼吸短促粗重,水听器中记录到了它的特殊呼唤声,是一种类似于“寻找”的信号。它在找它的父母和家人。“南南”则有点迫不及待,时不时地游到通道口,探头探脑向另一边池中张望。此时它口中发出来的,是跟小池中类似的声音信号,说明它在试图回应对方的呼唤。罗想农顿时放下心来,难得地跟身边的乔麦子开了个玩笑:“好了,新郎新娘准备接头了。”

话音刚落,小池中“哗”地掀起一片水花,罗想农和乔麦子不及躲闪,两个人的裤管都被淋得湿透。原来热情过度的“南南”死乞白赖要挤进通道会见新女友,而新来乍到的“宝宝”不能接受这个陌生兄长,一瞥之下,受惊乱窜,几乎有点慌不择路。

池边众多的围观者哈哈大笑,觉得“宝宝”的模样实在娇憨得可爱。

罗想农自嘲:“接头是接上了,可是小新娘还不懂得风花雪月是何事。”

乔麦子语气沉稳:“要有耐心,小姑娘总会长大,‘南南’会等着它。”

他们都确信这是一桩美满姻缘,相信兄长风范的“南南”会耐心地等待着“宝宝”,相信它们有一天会结为夫妻,生儿育女,幸福生活。

他们还相信,围绕着“南南”和“宝宝”,有很多关于生殖繁育的课题要做,有长长的科研道路要走。

上天的赠馈,人类怎么可以慢待呢?

一晃四个月过去,一年一度的暑假再次来临,罗想农又要动身去武汉水生所,继续他的关于淡水豚类的暑期研究。恰好李娟的学校也已经放假,他谨慎征求妻子的意见:愿不愿意跟他同行?他实在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度过整个夏天。

李娟的脸上居然闪过欣喜之色,颌首点头:“好啊。”

自从她被诊断为抑郁症患者之后,罗想农还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到过如此明朗的颜容。他错以为这是长期治疗起了作用,李娟的病情正在好转。

罗想农特地买了最昂贵的二等舱的船票,把李娟跟熙熙攘攘的人群隔开,跟船上叫闹不停的鸡鸭猪羊们隔开,以免她休息不好情绪反复。船上的饭菜很差,米饭有一股漂白粉的味道,肉丝的颜色可疑,咸菜豆瓣汤污糟糟的像是泔水。李娟却吃得很香,一碗饭呼啦啦地下了肚,罗想农把自己碗里的饭又拨给她一半,她眼睛不眨地扒拉到嘴里,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罗想农怜爱地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琢磨着是不是出门旅行会让人心情大爽,继而食欲大开?他想,要真是这样的话,以后他出差开会都把她带在身边。只要李娟高兴,他为她做什么都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