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1/20页)

当晚回家,罗想农用身子把李娟逼到墙角,强行掳起她的衣袖,清楚看见了她手腕上两条凸起的伤痕,细长,淡红色,成斜斜的十字交叉状,宛如两条纤细的皮肤透亮的爬虫。

罗想农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明白他对李娟做得不够,实在实在是不够。一个做丈夫的人,连妻子手腕上的自残伤痕都从未察觉,他又怎么能认清她在精神的一个存在?他们之间如何谈得上琴瑟相合,心神相交?

半是恳求半是强迫,罗想农把李娟架到了医院。诊断结果让读过医学院的罗想农如雷轰顶:重度抑郁症。

已经是“重度”了啊!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日子里,李娟大脑里的神经递质是如何一点点地稀薄,消失,导致了她的心理功能的日渐低迷,导致她的厌倦,厌世,以至于要拿刀子割开手腕,与这个世界决绝?这个渐变的令人心痛的过程,罗想农知道吗?他有过欲望要知道吗?他了解和爱惜他的妻子胜过自己吗?

罗想农不顾反抗地将李娟一把搂过去,拥着,心里哭,脸上笑,信誓旦旦:别担心,这不是癌症,这种病能够治好,治好了病还能再要个孩子呢,他们夫妻二人的幸福日子还在后面,很长很长呢,长到掰手指头也数不过来呢。但是转天去学校,他把自己反锁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拿毛巾捂着嘴巴大哭一场。“抑郁症”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李娟自己可以不清楚,学医出身的罗想农不可能不知道。透过粘稠的苦咸的泪水,罗想农仿佛看到他的妻子正在他面前一点点地变得苍白,变得透明,变成一缕轻烟一样的物质,了无痕迹地消失在他的生活当中。

无论如何,他要伸出手,牢牢地抓住她。是的,他爱的女人不是李娟,是乔麦子,可是李娟本身没有错,婚姻已经伤害了她,不能再让疾病把她的生命也夺走,这太不公平。

看医生,服药,疗养。氯丙咪秦,麦普替林,百忧解。陪她散步,陪她看电视,不需要她染指任何家务,不在她面前提起任何悲伤沉重的事。重新布置房间,墙壁刷上明亮的小麦黄,台布被套枕巾统统换掉,换上热烈的欢乐的色。每星期买一次鲜花,花朵必须是玫瑰红,粉红,浅紫红。从同事家中要来一只三个月的小狗,希望可爱的动物能逗得女主人开心,也让她闲暇有点事情打发……

罗想农活得真不轻松。他在事业上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评上了教授,有机会拿到国家科研项目,论文在国外《自然》杂志上发表,衣冠楚楚地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可是只有罗家的人才知道,他的心里实际上千孔百疮。

一九八八年开春,罗想农带着他的课题小组的成员,雇用长江水产公司的一艘汽艇,准备花费半个月时间在铜陵到城陵叽一带的江面寻找白鳍豚。

仅仅几年时间,长江水域的变化已经让罗想农瞪目结舌。沿岸城市相继建起了化工厂,水泥厂,造纸厂,简陋的设施,没日没夜地开工,工业废水从一条条的管道和沟渠中泛着泡沫流入江中,靠近江岸时便能闻得到一股一股刺鼻的让人咳嗽流泪的气味。黑乎乎的挖沙船鳞次栉比地排列在江边,一条一条的吸沙管如大象鼻子一般伸入水底,疯狂地改变着这些地段的水底生态原貌。船舶拥挤的江面一片繁华,汽笛和机轮的突突声不绝于耳,巨大的螺旋浆搅起一股一股白色浪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他们乘坐的小小汽艇冲撞到前仰后俯,惊险万端。在湖北新螺段附近的江面,他们亲眼看见一头被渔民捞起的白鳍豚的尸体,它的头部被某条船只的螺旋浆打成稀烂,其惨状令几个年少的大学生不忍卒睹。

野蛮的捕鱼办法也是之前从未见到的。沿江非法悬挂的密集渔网不说,光是那些号称“迷魂阵”的神秘网阵,他们就见到了不计其数。仔细看这些竹竿和网片组成的阵势,你不能不佩服人类的聪明,如若有白鳍豚之类的生物误入阵中,那是万无逃脱之路。之外他们还看到大规模的电捕鱼的船队,看到了用炸药扔进江中炸鱼的单干户,看到撒进江中的那些细密得小手指都捅不出去的尼龙丝网……作为研究长江水生动物的学者罗想农,目睹到这样的疯狂掠夺,心尖尖都在滴血。他想,如果这个社会的财富是用这样的方式开始积累,那么富有会比贫穷来得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