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9/20页)

“麦子,”他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改变了很多啊。”

乔麦子语气平淡地回答:“因为,我要自己给自己打气。如果不这么想,今天这场手术我同样坚持不下来。”

罗想农没有说话,欠身拿起脚边的艾条,把它挪到离乔麦子更近的地方。

青白色的烟雾开始裹缠住乔麦子的腿,慢慢又像长龙一样沿她的身体生长和盘旋,她的白色衣裙搅和在烟雾中,雾和人溶于一体,虚虚实实,飘飘渺渺,罗想农竟觉得,此时此刻,置身在炎热的水池边,不那么真实,有点像梦。

他很坚决地、不由分说地把乔麦子劝回宿舍,自己躺在藤椅上半梦半醒地捱过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他被树林里喜鹊的叫声闹醒,赶快起身到池边寻找“童童”,发现它还幸运地活着,沿着池壁缓缓游动,不活泼,但是呼吸平稳,显得不那么萎靡难受了。

罗想农的心里,也重新有了光明和希望。

接下来,他在武汉水生所住了整整半个暑假,期间一直照看着“童童”,到它完全复原。半个月中,他协助乔麦子为两条白鳍豚建立起了健康监测档案,做了血液生化指标的研究,心电图图形的研究,成年雄性豚“南南”的生殖激素变化研究。回南京之前,他告诉乔麦子说,寒假他会再来,把“童童”带回南京。

他再也没有想到,还没等到寒假,元旦刚过,一场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流突袭武汉,“童童”居然在一夜间活活冻死。

豚类是恒温动物,靠皮下脂肪的厚度调节体温。对于这种较大型的水下生物来说,冬季本来应该是它们适宜生存的季节,“童童”在艰苦地度过了武汉的酷暑之后,为什么偏偏在冬季来临时死亡?

乔麦子写信向罗想农报告:“白鳍豚过冬前的皮下脂肪厚度应该在四厘米以上,可是经解剖发现,‘童童’的皮下脂肪仅有一厘米左右。它受苦太多,健康太差,皮下脂肪始终积累不起来,所以无法抵抗突然来袭的寒潮。”

罗想农拿着薄薄的一张信纸,手发抖,欲哭无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再提起关于“童童”的故事,已经需要用上英文中的“过去式”。他知道武汉水生所已经在申请经费给饲养池加盖,希望可以夏天制冷冬天供暖,给白鳍豚创造一个恒温下的环境。可是他的“童童”没有赶上。它提早一步进入了人工饲养的水池,也因而提早迈进了不可知的天堂。

三四年的时间过去,长江中再没有捕获到一头活体白鳍豚。“南南”在武汉水生所孤独地活着。而南大罗想农的研究室里,饲养池空空如也,阳光暴晒和冬季冰冻让池壁的水泥砖块斑驳剥落。生物系的学生们有时候会把废弃的实验用品堆放在池中,也有时候会在里面养一笼实验鼠,一笼即将上解剖台的兔子,甚至还曾经养过一只实验羊。那些新来的学生中,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一头名叫“宁宁”的美丽白鳍豚在这里生活过。

罗家人的生活波澜不惊。七十岁的罗家园开始丢三落四,偶尔出门还会走迷了路,满头大汗地寻到家门后,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罗想农问他为什么不找警察帮忙?他羞愧万分地回答,心里一紧张,把门牌号码也忘了,想问路都不成。此后罗家园惭惭变得胆怯,变得优柔寡断,粘粘糊糊。偶尔罗想农带他出门办事,购物或者是交费,他总是下意识地、寸步不离地跟在罗想农屁股后面,儿子往东他往东,儿子向西他向西。杨云有一回碰上父子俩出行,看见他们一前一后步态一致的样子,惊讶不止,过后询问罗想农:“你爸怎么回事啊?那么机关算尽的一个人,老了老了,倒成了你的跟屁虫了?”罗想农不回答,心里想,父亲变成这个模样,难道与四分五裂的家庭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