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8/20页)

他想得头胀,想得心中绞痛,浑身瘫软。

天黑下来之后,做完了手术的兽医系老师被安排到招待所休息,罗想农不放心“童童”的情况,从招待所里搬了一张竹躺椅,安放在水池边上,准备通宵露宿。

武汉的夏天,愈夜愈热。天空中如同倒扣着一屉密不透风的蒸笼,闷得人无法痛痛快快呼吸喘气。汗水憋在皮肤里,皮肤摸上去粘手,像涂着一层稀薄的胶水。汗液有气味,蚊虫最喜欢,嗡嗡地围着罗想农飞来飞去,找准地方后,毫不留情就下口,被叮咬的皮肤立时鼓起一个疱,痒得人忙不迭地抓挠。水池边是荒地,荒地上长着杂草,也招蚊虫,一大群一大群,盘旋飞舞,轰炸机一样凶猛。除此之外,蛐蛐儿,纺织娘,金铃子,青蛙……都聚在草地上欢宴闲聊,小东西们不怕热,越热越来劲,你方唱罢我登台,拼着命地比嗓门,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叫声搅得罗想农五心燥热。倒是萤火虫很安静,无声无息地从水池上空掠过去,划出浅绿色的银亮的光线。如果有几只同时起飞,光线在空中错落交织,看起来就像一支无形的荧光笔凌空写出的草书。

乔麦子洗过了澡,穿着白棉布的宽松睡裙,裙袂飘飘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两根已经点燃的艾条,一根盘在罗想农的脚前,一根放置在躺椅的背后。黑夜中,罗想农看见两颗火点红艳艳地发亮,接着在他的前后各有两股青白色的烟雾升起来,一团一团地盘旋上去,飘散,弥漫,最后在他的头顶上空汇合,平织成一片纱幕。艾条的气味冲进夜色中,强烈,浓郁,刺激,罗想农忍不住地打个大大的喷嚏。

乔麦子慢悠悠地说:“水边蚊子多,蚊香不管用,还就得靠这种艾条。小时候我们在江边良种场,一个夏天,鼻子里闻到的全都是艾条味!”

从前,夏天,艾条曾经是生活中重要的东西吗?罗想农记不清楚了。那个时候,他为自己的前程焦灼,为父母亲之间的不和谐焦灼,还为一些更加宽泛的、说也说不清楚的事情焦灼。他无心顾及身边的细微末节,包括夏天的气味,艾条燃烧后的气味。

身边的水池中,隐约可见波光敛滟,还可以感觉到两个小家伙无声无息地游动。天色未曾黑透时,刚刚开过刀的“童童”被放回水池,罗想农看见“南南”飞快地游过来,用长吻轻触“童童”的身体,殷殷之情昭然可见。当时他鼻子一下子发了酸,他想豚类之间的情感并不逊色于人类,如果会说话的话,它们之间不知道会交流多少哭诉和安慰的词语呢。

乔麦子又自语:“今天兽医给‘童童’用的是卡那霉素,希望这种药对它有用。”

罗想农轻叹一口气:“它疼成那个样子,我看不过去。我们这么做,真不知道对它是帮助还是伤害。”

乔麦子笔直地站着,脸朝着罗想农的方向,因为天热的缘故,听得出来她的呼吸有一点点急促。在她脸部的上方,有两粒珍珠一样幽然的光亮,那应该是她的眼睛。也只有在黑暗中,在无尽头的深处,乔麦子才会这样坦然无忌地盯视他。

“其实,”她想了一会儿,开口说:“地球上每一次科学的大步前进,都会伴随血和火的死亡。必要的牺牲会换来真理的发现。还有很多时候,一个古老物种被发现的同时,就是它消亡和毁灭的时刻。可是我们不能因为这些伤害而不去研究我们生活的地球。我们总是希望未来会变得更好,总想用我们的研究去推动未来变好。这个巨大的希望,就是我们今天做这一切的起因,是我们的动力和支撑。”

罗想农默不作声,心里却有几分欣喜。已经很多年了,乔麦子从没有开口对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他想她真是被白鳍豚迷住了。他意识到她身上流淌着浓烈的宗教精神,为科学奉献全部的清教徒式的坚韧,也可以说是悲壮。这样的一个女孩,他想不出来日后她的生活会过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