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贵(第9/10页)

“他就是那种人哪!”

“什么?”夫人反问他,因为她从未听到过治英这副腔调。

“他是个伪善家,我讨厌那个家伙,不希望那种人来看我。”

“可他看到您有好转,说感到很高兴。”

“那家伙好出风头,他巴望我生病从此踏步不前。”

“唔,会有这种事?”

年轻的夫人同样出身于显贵,很不习惯于这种思考,但是她长着一副和他十分相像的白皙的五官端丽的面庞,时常被人误认为治英的妹妹。不过,她要习惯也不需要花很长时间。为什么呢?因为自那之后,治英就不断地对人表示诋毁、憎恶、嫉妒、艳羡,甚至诅咒,对妻子说话也很刻毒。

一个濒死的病人无意识地被死亡的预感所驱使,为了使热爱自己的人易于诀别,一个劲儿促使对方厌恶自己,这一说法确实有着某种真实性。不只是因为病苦和焦躁,病人一味的为所欲为里,隐含着生之执著以外的别一种动机。

治英突然舍弃自己短暂生涯中的美丽、淡白的性格,变成一个具有“人情味儿”的人。他对于富于人性的东西那种优雅的冷寂不见了。而且,一天的生活之中,无数次重复着强烈的爱和强烈的恨,这成了他的新习惯。

前来探病的人们围绕在初秋时节罕见的静寂的病床四周,蓦地麇集着一团人性的幻影。对于那位同班旧友、同样从事美术评论、战后名声鹊起的A,治英是如何以嫉妒的目光看待他啊!尽管如此,他在朋友中依然最喜欢A,关于这一点,即便未曾经历过感情问题的年轻夫人也十分清楚。治英将妻子置于一旁,滔滔不绝地谈论着A为了出卖自己玩弄种种策略,巧妙利用恩师的手法,弄虚作假以博取世间喝彩,还谈到他学问浅陋,特别强调他对美术的感觉平淡无奇。不过,他的每句话都带有空前的热情,仿佛对于世人难以理解的野心,从心理上激起一种贪婪的探求欲望。治英对于生命的关怀变得昂扬起来。人们尽管有巧拙之别,但都能越过众多障碍生活下去,他对这种生之技术很感兴趣。经济条件也成为治英考虑的对象,而且本来贫穷的人,较之富裕的人,至少在积极出世、博取功名方面更加富有旺盛的精力。

另一方面,本来和眼泪无缘的治英,最近只要看到时而前来探望他的小女儿、这个尚不懂事的独生女就要流泪,有时忿忿然留下妻子同宿,深夜又把妻子叫醒,将头靠在她那少女般的胸脯上,又哭又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然而,那眼泪实在不适合于治英那张端丽而冷艳的脸庞。

秋渐深,治英越来越衰弱了。然而,他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不断寻找着憎恶和怨嗟的题材。他让妻子讲述了自己早已不能时时从枕头上看到的那座荒寂的庭院的景象,当听说那些在夏季散放着有毒热气的杂草渐渐发黄而枯萎的时候,他感到非常高兴。

他的憎恶也针对那些随心所欲进行医疗试验的医生们,他当然不会出于顽固的癖好随便谩骂,但当他听到走廊上远远传来他们的脚步声时就大加非难,对妻子说某某医生喘气很臭什么的。治英或许出于某种禁忌,对治疗的巧拙从来不置一词,只是医生们的无礼言行,那种一见便有一种不洁之感的长相,还有护士长那种可厌的妄自尊大的态度,都一一遭到他的批评。

他对秋月的盈亏极富感情,当发现月光照耀自己窗户的日子变少了,就责怪妻子。放在床头柜上的黄色药水瓶的位置,在他神经质的命令下,不许动一分一毫。他计算过,满月之夜,月光照到枕畔,穿过淡黄的药液,玻璃瓶上凹凸的小格子就变得更加鲜明。但是那天晚上,月亮刚照到窗边就从他的视野里退出去了。

终于,治英开始憎恶那些他过去所挚爱、自以为受到它们庇护的艺术品了。还是在对于疾病的康复满怀希望的时候,他的病床旁边轮番送来了各种画集,这些东西使病人既能娱目,又能养神。可是现在,画集全都远离了枕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