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贵(第7/10页)

艺术上的秩序只是自然秩序的部分夸张,是自然界里与其他要素保持亦敌亦友关系的某种强烈的要素失去均衡的表现……这种想法过去决不会出现在治英的头脑里。他曾经喜欢把优秀的绘画当做小型的宇宙,而今他却把这些看成是宇宙秩序的碎片、陨石、脱离秩序之物以及暗示秩序的崩溃。他在这里发现较之陶醉更坏的东西。

说着说着夏天来了,炎热的气候完全剥夺了治英的活力。他透过窗户眺望焚烧过的城市上空那一团团乱积云,眼睛已经无法承受云彩过于强烈的光芒。仰望炎天一阵目眩,面对阳光辉耀的陡坡,一开始攀登心头就怦怦直跳,喘不过气来。此外,治英害怕车站周围自由市场上刺耳的喊叫和可厌的喧嚣,每当从前面急步走过,他就怀疑自己的疾病是这种无法适应的新的野蛮时代带给他的。一天,他的手足尖端很疼痛,出现了红肿。他害怕扩散,久久地盯着患部,沉浸于忧郁的思虑之中。但是,过了两三日红肿就消失了。虽说是夏天,这个时候治英的脸色比大理石还白。那些被阳光晒黑了的青年们,都以轻蔑的目光回头盯着他那死人般苍白而端丽的面庞。

治英住院是在八月过半以后,这年残暑十分酷烈。

他得了败血症,一种长久而缓慢的败血症,血液检查发现绿色链球杆菌。这种细菌从咽喉进入体内,附着于患瓣膜症的心脏而引发败血症。这种病有个很长的名字,称作亚急性细菌心脏内膜炎,这种罕见的疾病在青霉素出现前很少能获得转机,所以令人谈虎色变。医生明显看来是害怕耽搁,住院当日就做了化验,连续三周注射青霉素。

医生叫他静养,他于是转移到另一座大楼古旧的病房里,整天躺在病床上。天气酷热,竖立在病房里的冰柱很快融化了。

这里位于连接医院本部的一条古老长廊的尽头。这条走廊比起他们过去旧宅中的走廊还长。人穿着草鞋走在上面,不论多么小心翼翼,那些老朽的木板依然毫不客气地发出好大的尖叫声。病房面对杂草丛生的中庭,院子里污秽的八角金盘展开硕大的叶子,微微显露出长满黄色细毛的枝干。还有两三棵细小的绿叶簇簇的杂木。比其他植物更加繁茂的杂草覆盖着地面,开着粉白而野卑的小花,有的穿过板缝长到走廊的角落上了。对面大楼歪斜的窗户下边,有块地方终日不见太阳,上面满布着令人生厌的苔藓。

治英时时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瞧瞧这座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庭院。从早到晚,蝉躲在稀疏的树叶里叫个不停,这是一种无间歇的啼鸣,似乎连同溽热的杂草一起,甚至整个庭院整日都在高声喊叫。幸好,早晨时而有小鸟的鸣叫,到了午后,不知打何处飞来几只鸽子,散落在草地上觅食。杂草丛里印着鲜明的日影,升起的阳光仿佛压抑着庭院的空间。这时,他想到妻子不在身边,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他呼叫护士,心情十分烦躁,一直不停地按铃,直到她迅速跑来为止。

尽管如此,他还是相信不久就会痊愈。他立志向着既定的目标,暂时生活在真正的人的感情之中。优雅、冷寂、优柔的心灵,他相信这就是自己原本的一颗心,尽管有时候焦躁不安,但对于妻子,对于抱在妻子怀里的女儿,对于护士,一概都是一副亲切、宁静的面容。他有时也开开玩笑,一边转动着那双大眼睛,一边含笑说着不带任何恶意的风凉话。目前,他是一位杰出的病人,不急不躁,也不叫苦,实际上是以淡泊的心情过着疗养的生活。

疾病不过是源于细菌,他想象中的疾病一旦证明是这种细菌造成的,就权当是一桩可笑的幻想故事忘却了。这是一种同艺术没有任何关系的疾病,这种疾病和作为美术素材的可视的自然也毫不相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