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14/30页)

“救命啊!”我还没开口,他就冲过去打开房门,喊得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

我关上门,用屁股抵紧,问他什么意思。

“跳蚤!”他暴跳如雷。

“跳蚤?”

“跳蚤!跳蚤!你这收买破旧钟表的家伙(我想不出他怎么会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原来你一直在遮遮掩掩,竭力摆出一副自满自足的嘴脸。昨天你在吃饭的时候被咬了一口,当时你一定痒得要死,但你却微微一笑,说是风疹。我竟被你们一家愚弄了,我竟这么傻乎乎,想一想都气死人啦。不对,等一等,我并不生气呢。我说气死了,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现在我已经彻底超脱了,我要过一种纯净的生活,就像蓝天里飞翔着的鸟儿。”他突然一跃而起,挂到了天花板上。他用两条腿荡来荡去,笑眯眯地告诉我他正在练一种功,还建议我也试一试。

“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自从找到这种锻炼方法之后,我顿时就感到自己通体生光,身轻如燕了,和这相比,从前我那些扮演角色的名堂简直是儿戏。你的女同学,她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典范,有一回,我看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玻璃柜里,我感动得眼泪直流。”他荡到我面前时故意在我肩膀上重踢了一脚,“说不定你对我的成功怀有某种嫉妒?通过一段时期的苦练,我能否改变自己的禀性呢?”

我劝他不要再装扮成侦探,因为那已经过时了,其实倒不如装扮成——比如说装扮成四楼上那位掏大粪的,那会更有意义,人类清洁工嘛。一开始也许被人识破,不过不要紧,通过一段时期的苦练……

“我思考了两星期,决定解除我们的婚约。”他做出一个漂亮的劈叉动作,“这一来我们俩都可以重新开始,来过那种有意义的、纯净的生活,想一想吧,忽然就变成一只展翅的鸟儿!不过您千万别误会(他突然对我称起‘您’来了),以为我要从您家里搬走,没有的事,我已经决定了,要在这里待下去,我要用我的勤奋搭起通往成功的桥梁,让您们看看一种正直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他在空中一连做了两个前滚翻。

门外下起了暴雨。我闭上眼,看到大雨打在一排排生锈的空铁桶上,发出可怕的轰响,白茫茫的雨雾铺天盖地。四月里也下过这种雨,被西风追赶的小雏鸡一只只跌倒在草地上,一个戴草帽的黑脸人在那里挖坑栽树,锄头挖在花岗岩上,铮铮作响。拾破烂的老头说,在下雨的日子里,他总是赶不开那些乌鸦,它们栖息在亮得耀眼的砂地上,那么多,远望如一个个黑斑,凄惶的叫声惊天动地。我在下雨天夜游症发得特别频繁,有时白天也发,一发就往林子里钻。林子里蒸发着闷人的水气,树叶上湾着雨滴,一碰就掉在脖子里。我在林子里的时候总误认为外面是四月的黄昏,误认为黄昏是灰蓝色的,那里面还有一大堆刚锯好的圆木。

风跑得很远很远。在墨黑的处所,有狮子在接应着风。

狮子昼夜不停地在原野上奔驰。

被太阳晒得焦黄的头发里,长出朵朵田边菊。

侦探一直趴在天花板上不肯下来。只要我一合眼,那种“滴滴嗒嗒”的响声就把我惊醒,那是他在往下撒尿。黄昏的暮蔼一降临,他就在墙壁上爬来爬去,把屋角那些巨大的蛛网捣得稀烂,还“咝咝”地威胁惊逃的蜘蛛。黑暗中,他会出其不意地说一句话,那时整个屋里就如放了一个留声机,“哇哇哇、哇哇哇……”地一直响到次日清晨。我生怕他讲话,我躲在棉絮堆里装死,想造成他的忘却。

“你的脸像发青的李子,那是被窝里缺氧造成的,其实我连你出气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偏要指出我的心计,“我怎么会中了你们母女俩设下的圈套的呀?要知道我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背着黑皮旅行袋,穿着高筒皮鞋,上衣袋里插两支金笔,戴一副金框墨镜,有表演天才,所有的人都预见我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一天傍晚,我在侦察过程中误入了一条昏黑的走廊,走廊里充满了窃窃私语,好像每一道砖缝里都埋伏了一张嘴,你无论如何没法分辨。我落到了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