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9/30页)

“我想和人讲一下语言表达的障碍。”我脑子里出现这句话,但是嘴巴动不了,我的嘴皮成了铁夹子。

“嘘!”三妹竖起耳朵,分明听出了我脑子里那句话,“胡思乱想会加重你的病情。让我来告诉你我气喘病的来由吧:那都是由医生的药引起来的呀,他在玩弄我的感情呢,我这傻瓜居然就轻信了他,回想起来真是痛不欲生!你不要吃药,会引起某种神经过敏症,尤其不要相信家里这个医生,细细一想,对他根本不是什么医生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是我自己要相信的。这几天母亲天天夜里和我唠叨关于野蜂,关于她失去的皮夹,我感动得呜呜直哭,只要一用劲,我就走在那条石板路上,天一亮,我恍然大悟,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皮夹,是她编出来骗取我的同情心的。我们的妈妈,整天蹲在墙角编出这类故事讲给人听,看看谁个中计,她好洋洋得意。”

有一天早上,我的腿子肿得格外厉害,头昏却意外地停止了。凝神一听,屋里静悄悄的。我撑起来,拄着一根棍子在屋里绕了一圈,发现空无一人。我出了门,一拐一拐地在外面走。太阳很毒,明晃晃地吊在树枝上,所有的墙缝都在“扑!扑!”地向外喷灰。我的汗衫紧紧地巴在背上,一抬头,看见空中有无数蓝圈圈和紫圈圈。

“这不是阿文吗?”一个老头呆呆地站定了,“好,出来走,好!”他边说边用力抓自己的腋窝,然后重重地朝我的脚边吐了一口浓痰。我走出好远,他还追赶着我喊:“好!太阳大,好……”

“对于这种人,你得小心提防啊……”老头的声音顺着一股风送到我的耳朵里,“他动不动就钻进蟒蛇洞。”

我的血冲到脑门上,我急煎煎地对着路边的一个人影诉说:“我总在想着要振作精神这回事,我想得很苦。每天每天,我听着门前那棵老樟树的叶片‘哗啦啦’响,你看一看我的嘴唇上面有多少个火泡,就会明白。只要……我碰见过很多人,我拉他们的袖子,要告诉一个人,但是我的语言表达有很大的障碍。”

那个人影背转身子一声不吭。我看见太阳移到了电杆顶上,墙壁还在一爆一爆地向外喷灰。

“好,太阳大,好!”那老头又追过来了,跑几步,又弯下腰去卷那极长拖地的裤管。

那影子忽然转过身,将模糊的脸正对着我,一字一顿从牙缝里说:“你先前患有美龄忧食症。”

三妹的床上,如小山一般堆着被她抽烂的棉絮。

在外面什么地方,有一只黑手不停地抓挠着墙壁:“喳喳喳、喳喳喳……”

“是一只铁丝刷子。”三妹从棉絮里探出变了色的小脸,“夜夜都这样。这勾起我无端的愁思。”

“你?”

二 三妹诉说她的心事

今天早上,我刮去舌头上的苔,清洗了头皮,站在窗前梳妆。台灯座下面压着姨妈昨天写来的信,那信上说:

“完全由于陷入太深,你应该奋起自拔,比如说,暂来我处,换换空气……”

呸!换换空气,这种事,我十分清楚。所有的人都这样说话,这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想证明自己是在一种洁净的、高级的房间里过活,以示区别,这些个白痴,往事如烟啊。

在我的隔壁,住着一个收破烂的。那人脸部极小,下巴上有粒很大的痣。我从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没人管他叫过什么名字,他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不重要的人,我注意到这类人往往是绝顶聪明,富有主见的。在我念初中的时候,他经常把我叫到他屋里去坐。“我时常想,”他勾着腰在破布烂纸堆里踢来踢去,弄起浓烈呛人的灰雾,他是一个驼子,背上的峰一跳一跳的,“要是把我一生中搜集的这些破烂堆起来,那也许是一座大得不得了的山。我常有迷失的时候,在那种时候,我发现自己像蛀虫一样钻在一个洞里,动一动头部,脸就触在一些粘糊糊的玩意儿上头。最近每天早上,我的鼻孔里都喷出烂布的味儿,也许我要死了。我实行了一种新的办法,就是在屋当中竖起一架梯子,练习着在梯子上睡觉。从梯子上,可以看得很远,一直到田野,那里墨墨黑黑的,有一些小光在游来游去。我从梯子上掉下过一次,把你们都吵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