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伞天(第8/17页)

“没想到去得这么早。”云梅心平气和地感叹道。多少年的磨难到头来是个这样的了结。她拿一根食指轻划着讣闻上的红框,框里边毛笔端写着:吴维圣 先生夫人。

云梅心里早已不知给一止送了几次终,哪怕这样,早个半年,还是连一止的名字都听不得。一止是云梅心底的淤伤,没有脓脓血血的创口,却是碰也不能碰。她成日瞪眼瞧着,就看有没有人来招惹,一点点动静吧,就是拉心扯肺痛得不能忍耐。哪知一阵子忘了顾它,那淤伤已自渐渐散开,想痛也无从痛起了。

“不晓得什么病就是了。”吴太太拿过讣闻,翻开来又看了一遍。“给维圣写信的时候提一声。”

“要的。”云梅又从吴太太手上接过来,搁在自己面前的茶几上。仍是伸了根指头在上面,一心一意描着圈住了维圣名字的框框。她也圈在框子里头,可是姓名不彰,就“夫人”两字说的是她。

“也不一定就是病。”吴太太真心惋惜,竟搁不下这个话头了。“难为父母哦!”

“一直听说身体不好,”云梅应道,“从前像害过肝病。”

一止那次生病,还是头回维圣在美国来的消息。

“陈景明前天到普渡,谈到方一止病了。是肝病……大家都是好朋友,希望你能抽空去看看他,他住在台大医院……”

她可以不去的,毕竟还是去了。“现在说不定人家都出院了。管他,对吴维圣还个交代就行了。反正要到重庆南路去买书……”云梅一路宽慰自己,只把对一止的牵肠挂肚不提。却是近着近着,情就怯了。

一止、维圣这些人是云梅高中校友会郊游里认识的。那时候云梅才从尼姑庵似的女校里放了出来,玩心正大,很交了几个朋友,倒都是一伙儿出去玩的多,哪里把一辈子的事此刻就挂记着了呢?一止风趣活泼,长得又得人缘,要风是风,要雨是雨,就也不愿受羁缚。所以两个人相惜的情是有,却是谁也不说。

维圣开始就对云梅有心,偏这感情的事很教他难堪的,便只是定期写封问候的信,回台北来一定报个到,在他就是尽了“追”的份。云梅当他是朋友,也存了几分“搁着”的私心,却不大有兴趣和他单独出游。要是维圣一个人来邀,就延着家里坐,也不过看看电视,读读书,话都不怎么投机的。管太太一边留了意,心里喜欢维圣知礼,就很鼓励他们来往。云梅和维圣的交情竟算过了明路。

一止给女孩子惯的,好些地方难免不忠厚。他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地追求云梅,却常常要生个三言四语来撩拨她。他又杂学广记很有些歪聪明,云梅偏佩服这样学理工又能讲文学的人,竟是为他倾倒,明明是轻薄的举止,在她眼里也自有一番倜傥风流。一止却时而近,时而远,有时说些若有所影的话,有时又完全不搭理她;云梅恨得牙痒,拿他也莫可奈何。这个维圣呢?说他在身边吧,又老教人觉不及,说没有他吧,就连管太太嘴上也常挂着。

就这样,三个人一天天拖了下来。云梅到底是女孩子,不免要想想结局。一止是没有一句正经话的,她可不是一止的对手,虽说伤心,还好一两年来也没露出什么,就几次地下狠心去冷淡一止。可是从来也不怎么见亲热的,哪又显得出冷淡呢?不过自己心里头闹闹,维圣一边跟着倒霉罢了。再只要一止多笑看她两眼,说上几句疯话,又不禁生些希望,痴痴傻傻地和自己过不去了。就还是一样。

再后来,他们毕业了服兵役,她也毕业了去教书。维圣还是规规矩矩地按时联络,一止就断了音讯。维圣却因为从前大家在一起的,一止又是好做话题的材料,倒常在云梅跟前提起。云梅对一止的心也就忽冷忽炽,只从来没平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