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第9/14页)

此时,那条鱼鹰在她心里已经不占任何分量了。

也许她完全明白那是短暂的幸福,是注定要付出沉痛代价的幸福,然而她却要恣意尽兴地去爱,去笑,去欢乐,去享受……很可能在笑之后,紧接着无穷无尽的痛苦,也比不痛不痒地度过一生,要活得更火爆些、炽热些……

爱情蒙住了她眼睛,金钱是可以打开所有门户的钥匙,再加上王纬宇那海盗般突然袭击的手段,使她猝不及防。这样,她像所有轻率地失身少女一样,难免要尝到那种爱情的苦痛果实,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王经宇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老弟的把柄被他抓到了手,“由不得你不服帖”。就在停尸的花厅里,用哀的美敦式语言说:“做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老二,你该懂得怎么办的!当然,我们不一定非按家法办不可,但必须要妥善处理。惟一能补救的万全之策,只有尽快地成了县里那门亲事。”

王纬宇轻轻一笑,身边有个死人躺着,是笑不起来的;但他还是笑了,此时此刻,要不泰然自若地笑笑,是示弱的表现:“漫说我不赞同那门亲事,就打我满心满意高兴,爹的尸骨未寒,马上娶亲成礼,说得过去吗?”

“你们可以到上海去结婚。”

“什么?”他没料到他哥会有这个鬼点子。

“我看你也不必守七了,女家也是同意了的,依我说,早办早了,明天就可以启程动身。”

“你想得倒美——”王纬宇吼了起来。

正好,被人磕头作揖,千不是,万不是赔情说好话,请了来的郑勉之,大摇大摆地被礼让到花厅里。

“……二位贤契,我既不是会看风水的阴阳先生,也不是能号得两声的哭丧婆,找我来顶个屁用!”

别看他是个秀才童生,倒是个喜怒笑骂皆成文章的骚人墨客,他不大遵古制,不大喜欢自己营垒里的人,所以一辈子也不曾吃过香,可以说是终生潦倒。原来请他去编撰县志的,偏又不肯歌功颂德,当一名乖乖的御用文人,得罪了有头有脸的人家,干脆连县志都停办了。他自己两盅酒后,有时也叹息:“我怎么就不能把笔杆弯过来写呢?”

“勉之先生请上座!”

两位泣血稽颡的孝子,在蒲团上跪了一跪,算是尽了一点苫块之礼,然后把死者弥留期间的遗愿,表达了出来。

说来也可笑,跺一脚石湖都晃的王敬堂,临死前,一定要儿子请秀才先生来做一篇呜呼尚飨的祭文,而且还要老夫子戴上顶子给他点主。谁知是他的可笑虚荣,还是由于作孽多端的胆怯,害怕阴司报应,需要一个有功名的前清人物给他保险?坚持要儿子答应以后才闭眼的。偏偏板桥先生的后裔,是个不识抬举的穷骨头,那是何等光荣、何等面子的事?就拿夏岚来讲,自打进了写作班子以后,立刻开口上头,闭口首长地神气起来,还做了件“娘子军”式短袖褂子,裹住那略显丰满的身体,在报纸第三版上,张开血盆大口,看谁不顺眼,就咬上一口。于莲直到今天还蒙在鼓里,那篇点了她名的评论,实际是夏岚的杰作,这正是“饶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她算抓住了这个好差使,风云际会,甚至红过了王纬宇。但是老秀才却奇怪地问道:“为什么偏要我写,难道我郑某做的祭文,是‘派司’,可以通行阴间?”

一个秀才敢用洋泾浜英语,比划印象派更大逆不道。

孝子连忙说:“家大人一向仰慕老夫子的道德文章。”

“两位侄少爷休多说了,老朽也明白了,至于做篇祭文,本非难事,不过,你们是知道的——”

王经宇以为老东西趁此敲笔竹杠:“放心,我们心里有数,老夫子是一字千金……”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稿费绝不会少,对你这样出了名的作家,文章无论优劣,总会刊登出来,总会给个好价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