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第11/13页)

她就是从这一个不幸的日子,向原来那个天真无邪的叶珊告别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生命史上的转折点,日期也许记不真切了,但那一天却永远在她记忆里长存。

回到县城,她蹒跚吃力地爬上北岗,叶珊自己都诧异:为什么要去谜园?难道她需要慰藉,需要鼓励?不,她需要镇静,需要安定。特别当她穿过烈士陵园的时候,她看到那些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石碑,似乎每一块石碑,都像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她,并且瞪大眼睛询问:“你是挖坟的吗?”那些在墓道里栽着的长青松柏,也飒飒作响地问她:“你是挖坟的吗?”

叶珊不怕鬼神,但是那些虫子啦,蛇啦,又在心口扒着挠着,恨不能连肠带胃都吐出来,心里才能轻松一些似的。而且,更使她恐惧的,似乎那个被挖了坟的女人,在蹑手蹑脚跟在她身后,轻声细语地追着问她:“你是挖坟的吗?”

她害怕了,要不是迎过来的王纬宇,她非大叫起来不可。其实天色还亮,石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辨。呶!那不是写着么?看,鲜红鲜红——

共产党员赵亮之墓

那一笔潇洒的行书,是老夫子的板桥书法。王纬宇认得出来,叶珊自然不晓得,不过,总算好,此刻她不那么紧张和心里难受了。

王纬宇其实和叶珊同时到达县城,他的吉普车快,回到谜园,折回头来迎接叶珊。因为他在路上,已经看见那娇俏的身影,在往北岗上爬着。现在寂寥恬静的陵园里,在灰蒙蒙的薄暮里,只有他和那个突然变得软弱的女性,慢慢地踱着。

叶珊向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挖坟的细节,根本不去注意,这个她崇拜的人物,那异常的激动。尽管他装得很平静,但眼里的光彩却表明内心在交战,只有猎人在等待瞄准扳动枪机时,才会有这种外松内紧的神态。

今天,他还是多少年来少有的愉快,不错,他挖过他老子的坟,今天,又挖掉芦花的坟,但他绝不是报父仇,那只不过是偶然的不算牵强的巧合。主要的,是搬去了心灵上的一块石头,她是于而龙的精神支柱,只有在最坚实的柱脚下,把基础松动,那巍峨的石柱才能倒下。那么说,下一块石块,将要来搬那块骄纵的、不可一世的于而龙。仗要一个一个地打,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王纬宇,挂起风帆吧!风向变得对你越来越有利啦!”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揽住那个年轻姑娘的腰肢,也许他过分集中精力在脑海里与假想敌在较量,谁知那个年轻姑娘拒绝过没有?躲闪过没有?反正此刻那软软的纤腰在他的膀臂里。也许天色渐渐重了,陵墓里那特有的阴沉气氛,死亡气氛,生死异路的气氛,使得年轻的女孩子害怕,反而依偎过来一点。他的心,那颗野兽般吞噬之心,陡然间增大了。

王纬宇对于女人,从来是搞突然袭击的能手,在这昏暗的暮色里,在这阒静的陵园里,那正是再也找不到的机会。他正想抽冷子紧紧搂抱住这个年轻姑娘,只要突破这一关,她就得听他的摆布了。但是,忽然间,他觉得墓碑上,那几个板桥体行书跳了出来,红灿灿地——

共产党员赵亮之墓

他吓出了一头冷汗,其实已经黑得看不清字迹了,可能是神经作用,也可能刚才看过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他似乎在每一块墓碑上,都好像能见到通红通红的八个大字:

共产党员赵亮之墓

王纬宇吁出一口气,作为一个人的良知,又恢复了过来。随后,把搂在叶珊细腰上的胳臂松开了,回到了谜园。“天哪!”他谴责着自己:“我怎么做出这种逆伦的事!”

随后,他第一次像父亲那样,请招待所小食堂着意烧了两只拿手的小菜,他和她一起就餐。在饭桌上,给她碗里挟了许多好吃的,像哄小孩似的劝她放开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