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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尔维不想失去我。她不想我长成多面的巨人,那样我似乎会把整间屋子填满,她不希望我变得精细可溶,那样我就可以穿过梦与梦之间的隔膜。她不希望把我留在记忆里,宁可我简单、平凡地在她面前,虽然我可能不声不响、笨手笨脚。她可以在看待我时无须投入强烈的情感——一个熟悉的人影,一张熟悉的面孔,一种熟悉的沉默。她可以忘记我在房里的存在。她可以自言自语,或在意念中和某人说话,愉快而热烈,就算当时我正坐在她旁边——这是衡量我们亲密程度的标准,即,她几乎根本不用念及我。

可假如她失去我,我的消失会使我变得非同寻常。试想那个星期天我的母亲回来了,譬如说在傍晚时分,她亲吻我们的头发,她与我的外祖母之间达成了所有和解必需的事宜。我们坐下吃晚饭,露西尔和我听着我们不认识的人的故事,越来越不耐烦,跑到外面陌生、深邃的庭院里,在冰冷的草地上玩耍,盼望母亲会注意到时间多晚了,又盼望她不会注意到。譬如说,我们连夜开车回家,露西尔和我在后座睡着了,两人挤作一团,感觉到冷冽的空气从窗户打开的细缝里嗖嗖吹进来,冲淡了母亲的香水味和香烟的烟味。她也许会唱着,《当你身在远方时我要做什么》《发自你内心的情书》《待售的小屋》,或是《艾琳》。那些是她最喜欢的歌。我记得在驶往指骨镇途中,我从后座看着她,她头顶的波浪卷发,她考究的灰色套裙的高挺衣肩,她修长的手握在方向盘上端,指甲闪现暗红的光泽。她的镇定,她每个细小动作中的优雅干练,让我深深着迷。露西尔和我以前从未见过她开车,我们激动万分。贝奈西的车子内部有股尘土味,像一张老旧的沙发。我们抓着横悬在前座后方的灰粗绳,一颠一颠,像驾着马车似的。空气中弥漫着尘粒,看上去像折弯的细丝,或毛发,有人曾告诉我们那是原子。我们打架斗嘴,数着马匹和墓地,她没有开口和我们讲一句话。我们要求在林中一个路边的冰激凌摊停一下,她停下车,给我们买了巧克力圣代,摊上的女士说我们很可爱,母亲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说,有时是。

在我看来,这一切中似乎包含了变身初始时的静默与肃然。也许记忆不仅是预言之所在,也是奇迹发生的场所。在我看来,似乎有东西一再唤起我们注意她的镇定。她的安静似乎教我们愕然,虽然平时她也总安静不语。我记得她站着,手臂交抱,一边等我们吃完圣代,一边用高跟鞋的鞋尖踢弄尘土。我们坐在一张碧绿的金属桌旁,桌子的颜色因风吹日晒而黯淡,桌面发黏,翅膀上有彩虹条纹的黑苍蝇,闹哄哄,在化成水、快风干的冰激凌旁用餐,然后用前足仔细擦拭饕口馋舌,像家猫一样。穿着银灰色套裙的她如此高挑、安静,眼睛完全不看我们,我们出了汗,身上黏糊糊的,厌倦腻烦了彼此。我记得她,神情凝重,带着命定者的、受到召唤者的平和,活像个鬼影。

可假如她把我们安然带回家,重新回到那栋外面架有楼梯的高层公寓楼,我记忆中的她不会是那样。等我们长大后,她的种种怪癖也许会使我们恼怒难堪。我们也许会忘记她的生日,硬要她买一辆车或换个发型。我们最终会离开她,会一同怀着怨恨和雪耻的心情对我们异常孤单的童年不以为意,以此来看,我们的失败似乎无可避免,我们的成就皆是奇迹。接着我们会出于内疚和怀旧打电话给她,事后苦笑,因为她什么也不问我们,什么也不告诉我们,时而陷入沉默,情愿挂掉电话。感恩节我们会带她下馆子,看电影,给她买畅销书当圣诞礼物。我们会试图陪她郊游,让她找到一些兴趣爱好,可她会在我们手里软化萎缩,变得孱弱。她会以同等不懈的耐性忍受自己的体弱多病,和忍受我们的担忧、以前忍受人生的其他方方面面一样,她的沉默会让我们越来越火冒三丈。露西尔和我会经常见面,几乎从来不谈别的事。没有什么比她的沉默、比她忧伤和出神的平静,更令我们熟悉。我清楚那本该会是怎么回事,据我已有的观察,古怪的人,会朝那个方向变得越发古怪。我们会笑过,涌起过遭遗弃、受委屈的感觉,永远不知道她曾千里迢迢去过湖边,托着头、阖上眼睛,后为了我们的缘故而折返。她将保持未变身的状态。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她的镇定和水面凝结的那层东西一样纤薄,她的镇定支撑她,就像硬币得以漂浮在静止的水上一样。假如她回来,我们永远不会了解她的悲伤之深之广。可她丢下了我们,打碎了家庭,那份悲伤得到释放。我们看见它的翅膀,看见它横空万里,飞入山中。有时我觉得悲伤是一种猛兽,因为鸟儿在拂晓时发出极度惊恐的尖叫,而且,如我先前所言,池塘和沟渠散发的气味里有一种致命的苦涩。我们年幼怕黑时,我的外祖母常说,只要我们闭着眼睛便不会看见它。就在那时,我发现我头颅内部的空间和周围的空间重合了起来。我看到那个一模一样的人影,映在我的眼睑上、我房间的墙壁上,或在我窗外的树上。当家人被拆散时,连周边的幻觉也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