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第5/6页)

后来,新的一代成了全镇的主心骨,赋予镇子以新的精神,学画的孩子们也长大成人,作别师门,并且没有让她们自己的孩子带上一盒盒颜料和一支支叫人生厌的画笔以及从妇女杂志上剪切下来的图片去向小姐学艺。随着最后一名学生的离开,那扇前门永远地关上了。镇上施行免费邮递的时候,只有艾米丽小姐拒绝别人往自家门口安钉金属门牌号、附设邮件箱,无论怎么劝,她就是不依。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们眼看着那位黑仆白了头发、弯了腰背,仍旧手提菜篮,进进出出。每年十二月,我们照例给小姐寄去一张纳税通知单,一礼拜后,单子都会被邮局退回,原因:无人认领。透过一楼的窗户(显然,她已将楼上封闭起来),我们时而望见她,那身影就如壁龛中雕刻而成的神像一般,对我们似看非看,无法辨识。就这样,她历经了一代又一代 ——高贵、宁静、倔强,无可逃避、无从接近。

就这样,艾米丽小姐死了。在尘土遍布、黑影重叠的屋子里,她一病不起,服侍她的仅有年老体衰、步履蹒跚的黑仆。我们就连她病了也不晓得,也早已不想再尝试向那黑人打听任何消息。他不同任何人讲话 ——恐怕对艾米丽小姐也是如此,嗓音也因为久不言语而变得尖哑。

她死在一楼的一间房里,胡桃木制的床上挂着帘幔,经年累月不见阳光的枕头已经发黄发霉,支着她满是灰发的脑袋。

5

黑仆在前门迎接第一批来吊丧的妇女,领她们入内,这些妇女压低嗓门,发出咝咝声响,好奇地左瞥右瞧。随即,黑仆不见了,他穿过屋子,走出后门,就此不见踪影。

两位堂姐妹闻讯也立马赶来。第二天葬礼就举行了,全镇的人都来瞻仰艾米丽小姐。鲜花覆盖着她的遗体,棺材架上方悬挂着她父亲的炭笔画像,一副覃思冥想的深沉表情。妇女们窃窃私语 ——关于死亡、关于故去,暮年老人们(有的还穿上了刷洗得干净而整洁的南军制服)则在走廊、草坪上,以艾米丽小姐的同代人自居谈论着她的一生,忆及过往时,总觉得自己还做过她的舞伴,甚至向她求过爱。人岁数一大,便常会颠倒年月的演进、混淆时光的步序。在这些老人看来,过去,并非一条愈行愈狭的道路,而是一片广袤无际、没有冬天的草原;唯有近十年来的岁月,如窄小的瓶口一般,将他们与过去分隔开来。

我们早就知道,小姐家楼上有间房,四十年来无人进去过,这会儿想要一探究竟,只能把门撬开了。人们等艾米丽小姐入土为安后,才设法开门。

破门而入的巨大动静,震得屋里尘飞土扬。赫然眼前的是婚房的布置与装饰,但如今整个房间都如墓室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呛人的气味,阴森的氛围笼罩着每个角落:褪了色的玫瑰色的窗帘,晦暗的玫瑰色灯罩,梳妆台,一列做工精细的水晶饰品,还有那套白银打底的盥洗用品 ——白银已然失去了光泽,变得如此晦暗,连镌刻的“H.B.”字样也已无从辨认。一众物什间,有领带一条、硬领一只,仿佛刚从身上取下似的,用手拿起来,覆满尘埃的台面上显出一道浅浅的月牙痕。椅上挂着一套悉心折叠的衣服,椅下是两只寂然无声的鞋子和一双丢掉不穿的袜子。

床上躺着那个男人。

我们伫立良久,低目俯视着那张枯瘦干瘪、龇牙咧嘴,表情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脸。看那尸体的姿势,显然曾经拥抱着什么,但那胜过一切爱情的煎熬折磨、比爱情更长久的长眠彻底驯服了他。破烂的睡衣下,他那腐烂的遗骸与身下的床粘连在一起,变得难分难解,灰尘则随着漫漫流年,在他身上、在他身旁的枕头上日积月累,形成一层均匀的尘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