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16页)

陆小雨说。我也不全为了寻找我叔父的下落,更主要的是想把这段事件弄清楚,我是觉得历史在哪儿别扭着。究竟为什么,又讲不清楚。

邱大伟问了斯特尔请小雨吃饭的情况,小雨说。斯特尔人实在是不坏。邱大伟说。他毕竟不是平民百姓小雨说。但他是人。邱大伟说。他不是人。

你的生活太节俭了,应该多吃青菜。小雨看邱大伟为明天准备的午饭只有鸡肉和米饭,便提醒他。

青菜太贵,一棵小青菜二百五十日元,不够塞牙缝的。我常常想,回国后我的第一件事是让老婆做一大锅熬青菜,我要吃个够。

听说你的老婆要来探亲?

所以我才这么省。你的丈夫什么时候来?

怕得明年吧,他手里头有只病熊。

就是今天被扔出去的本子上说的那头熊?

是的。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殷玲进来了,后头还跟着艺术系的耐克,耐克是广东人,曾在国内某文艺单位供职,通过某种关系说是来艺术系进修,实则是来瞎胡混,每天打工挣钱,也不正经上课,到现在连句完整的日语也说不了。他的脚上老穿着一双美国耐克名牌鞋,所以真名反被人遗忘,而被叫作耐克殷玲见这么晚了小雨还在邱大伟房间,便表现出一种很能理解很暖昧的表情。殷玲说。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对不起啦。耐克说。明天晚上有圣诞晚会,让邱大伟去充任司仪。邱大伟看小雨,小雨说。看我干什么,你们尽管玩去,明天我要把那本《华北治安战》啃完,殷玲说。知道你是书虫子,所以连叫都不叫你,明天我们把大伟拉走你不要不高兴啊。

什么话。小雨不愉快地说,她对殷玲这副态度很反感。

邱大伟明显地看出了小雨的不快,他把殷玲和耐克推出门去低声说。你们的话说过头了。

殷玲不以为然地说。那有什么,大家都是过来人了,何必这么扭扭捏捏的。

是第几次来教久野夫人学中文了,小雨已记不清楚。每次上课都是以扯闲篇为主,久野夫人对那本北京人编的教材很感兴趣,因为那上面有赵州桥和颐和园佛香阁的照片,老太太借赵州桥发挥,又说了半天河北的金丝小枣、贴饼子熬小鱼儿和正定的大佛……讲课计划全部被打乱,那位沏茶送点心的中年妇女原是女佣,与小雨一样属雇佣军之列,所以彼此也亲切了许多……每天小雨走时老太太都给五千日元,无功受禄,虽然收下了,小雨总觉不安。久而久之,小雨窥出端倪,老太太学习的目的是用中国话聊中国,难怪她要找中国的汉语教师,日本的汉语教师是无法满足她这种愿望的。久野夫人说她与久野结婚后一直住在北京,她在那里生了大儿子太郎,一九四五年又生了二儿子次郎,按出生地算,两个孩子都该算作北京人,她拿出一本发黄的家庭照片给小雨看,小雨从那些发黄的照片里看到了这个家庭奇妙的过去。

留着仁丹胡的日本男人正襟危坐在八仙桌条案前,背后是帽架掸瓶和中国条幅;趿着拖拉板的日本女人穿着旗袍立于樱花树下,背景却是京都金碧辉煌的金阁寺。

历史曾将他们一这个汉学世家与中国紧紧地连在一起,远离了故乡的久野夫人自从离开中国以后再没有回去过,严重的风湿使她站立不起来,她已无法直立着走回自己的家乡,所陪伴她的只有这只中国狗莉莉。莉莉的血统证书,证明了它是一只纯种的北京沙皮狗,娇惯宠爱使它失去了北京狗的本性而只剩下北京狗的名称。对久野夫人来说,家乡已变得太为遥远,变作既不可望又不可及的符号,凝固在生命的旅程之中,只剩下记忆中抑扬顿挫的优美语言陪伴在左右,倘若再不挽留,这语言便也将随着岁月而流失殆尽,如同那再见不到的金丝小枣和贴饼子熬小鱼儿9这便是久野夫人请陆小雨教汉语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