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母亲的怀抱(第7/10页)

在伊达眼里,这个士兵怪诞的行为被转换成了一架致命机器的精确无误的动作,正在把尼诺的名字印到犹太人及其混血儿黑名单上她自己的名字旁边。过了几分钟,她自己的错误想法对她形成了巨大的困扰力量,她只剩下了原生的、无遮无拦的恐惧,回到了智力发展前的年龄。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外套还穿在身上,她那顶服丧的帽子还戴在头上,但是她已经不再是圣洛伦佐区的一位女士,而是一只绝望的亚洲候鸟了,棕色的羽毛,黑色的羽冠,被一阵可怕的西方国家的暴雨困在临时栖身的灌木丛中。

这样,贡特尔在伊达的眼里就远不是一个孤苦无助渴望帮助的孩子了,她把他当成了一架揭发犹太人的致命机器。同时,在贡特尔的眼里,伊达既是一个他所渴望的母亲的替身,也是一只困在他掌心的小鸟。他转向这位替身母亲,像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孩子那样,彬彬有礼地作自我介绍:“Mein Name ist Gunther。[6]”他等待着,但“并不满意”,因为他原先料想,他一说出名字,就会被认为是一种安慰的表示,就会得到回应,至少会有一些小小的喜爱的表示。当时如果伊达能够看出这堆脆弱、幼稚的情愫:安慰、敏感和恋母的颤抖,如果她作出反应,哪怕只说一句表示喜爱和好意的话语,就不可能发生强奸这样的事情。可是伊达太害怕了,根本注意不到这些。“这个女人的双眼,带着敌意和茫然,只是快速地、猜疑地眨着,惊愕于那些德语的发音。对她来说,那些声音的意义只是神谕般的威胁”。这个不到五分钟之后将变成一个残暴的强奸犯的人对这种敌视而惊恐的眼神作出的反应又是什么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他一家人的照片,这是一张合影照,他母亲在中间,他仿佛在向伊达表示,这就是他现在急需的东西。伊达眼神“僵硬”地瞥了一眼照片,那个非常难堪的男孩子似乎要亮出最后一张王牌,接着说出了他家乡的名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家乡的名字是达豪[7],不过那一年只是一九四一年,这样,对伊达·拉蒙多来说——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一样——这个名字还没有任何意义)。

他说出那个地名时,那语调就和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猫咪在要它的摇篮一样。其实这个地名对伊达来说毫无意义……然而,听到那个无害的、无关紧要的名字,她的心变成了那只暂驻的野候鸟,在她体内跳动着。这只鸟在这间小屋扭曲的空间里可怕地扑棱棱乱飞,它狂躁地吱吱叫着,在那堵没有出口的墙上砰砰直撞。

伊达的身体和她的意识一样迟钝,除了肌肉的跳动和极度厌恶、毫不设防的盯视以外,没有任何行动,仿佛她面对的是一头恶魔。而与此同时,那个士兵的双眼……充满了纯真,那种纯真中的超越了时间的远古气息几乎令人恐惧……在他那双眼看来,她的凝视是确定无疑的侮辱。霎时间,恼怒的暴风雨笼罩着那双眼睛。然而透过那层乌云,还渗漏出一丝孩子气的疑问,这种疑问不再期望甜蜜的回应了,但还是想要一个回应。

就在这时,伊达连想都没想,就开始大叫起来:“不!不!不!”那歇斯底里的声音像是一个还未成熟的女孩子。

即使她尖叫也不是因为害怕强奸(在发生强奸前那一刻,她还没有这种想法),而是害怕即将到来的癫痫病发作。小说对犯罪前的最后一刻的细腻表现,把那个强奸犯比作“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猫咪”,很是动人;把他的受害者比作一只惊慌失措的鸟儿;贡特尔的眼睛还反射出“一丝孩子气的疑问”(有人爱我吗?哪怕是只爱一点点),而伊达尖叫“不!不!不!”,表现出“一个不成熟的女孩子”一样的歇斯底里(因此,他们两个都是“婴儿”,正如该书题记中引用《路加福音》里的话:“因为你将这些事,向聪明通达人就藏起来,向婴孩就显示出来……因为你的美意本是如此。”)。这个震惊的士兵还是处在自我矛盾的状态,这一点在他那“几乎令人恐惧的纯真”的眼神里表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