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尹(第8/10页)

朱伯父骇异之余,第一次动了气。然而传礼这时开了口,说感谢他多年的养育。本没有忤逆之心,但他对这泥塑,是真的爱。愿意作为毕生的事业。他知道伯父是为了他好。但人各有志,真是强求不得。

这寡言的孩子,从来未这样健谈。做长辈的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觉得自己的心血被辜负,又抱愧故去的老友。一句“人各有志”却真正伤了他的心,听罢拂袖而去。

待人静下来,再细细看去,觉得这对象绝非初学所作。便又问说是谁教的。传礼照答说,没人教。

这便是天分了。

这时候的时局,其实又动荡了些。朱伯父想起自己的处境,亦是无着,就有些感慨。这么多年来,对这孩子的前途,其实多少有些一厢情愿。时势造就之功,可遇不可求。然而,治世乱世,有一技傍身,却是没有错的。他便下了一个决心。

第二天,他便带了传礼去见了他的堂兄朱文忠。朱文忠是惠山排行第一的泥塑师傅。若这孩子真有造化,也就过得了他这一关。

传礼坐定,朱文忠便要出题考他。却见这孩子手在桌子底下活动,问他做什么。他就伸出手,掌心是一个泥人的头像。定睛一看,竟和朱文忠的面目不差分毫。堂兄弟两个便知道,这孩子是铁定要吃这碗饭了。

在三十岁上,尹传礼已经是惠山最出名的青年艺人。朱文忠年事渐高,也想有人能继承衣钵。朱文忠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指腹为婚,嫁去了南京六合。小的那个待字家中,亦心有所属,便是这个姓尹的年轻人。朱文忠看在眼里,暗暗也为女儿定下了终身。

所谓风暴,自然是突如其来。仿佛一夜之间,镇上突然贴满了大字报。在这个郁燥的夏天,朱文忠先是看到自己的名字上被打上了血红的叉。底下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铁杆分子”。这老艺人正茫茫然什么叫作“资本主义”,已有人上了门来,顷刻间家里天翻地覆。小将们叫嚷着“破四旧”,要他们尽数交出工具。尹传礼年轻气盛,上前问,交出来,靠什么吃饭?对方一个青年狠狠推他一把,说,你想跟革命讨价还价吗?

传礼暗暗捏了拳头,说,我的工具就是这双手。小将便围上来,反拧了他的胳膊,说,那就毁了你的手。说着举起一把捶泥坯的木槌。做师傅的看在眼里,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护住传礼。木槌没犹豫,落在老人的后心上。

朱师傅在半个月后撒手人寰。临到走,也没有说上一句话。弥留之际,突然眼睛亮了一下。传礼和他女儿若英赶紧坐在他床前,他伸出胳膊,拉过传礼的手,又拉过女儿的手,放在传礼的掌心。嘴角抿一抿。

朱师傅过世一年,传礼和若英就给他守了一年的丧。两个人以兄妹相称,谁都知道他们的情比一般夫妻要厚得多。族上几个老人就要给他们操办。传礼摇头,说师傅身后未满三年。这时候办喜事,是为不孝。

这时候,却有镇“革委会”的人找他,问他还想不想做回本行。他便说,我现在干惯粗活的手,沾不得“四旧”。对方就说,给你个机会做革命文艺工作者,就看你会不会做。传礼就问,要怎么做。对方阴飒飒地说,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就约他晚上去“革委会”办公室。传礼不明就里,就去了。人一进去,门就给人从外面锁了。怎么叫喊也没用。到了后半夜,才有人开了门,跟他说,滚。

他回了家,看见若英房间灯亮着。他走进去,看见若英正对着窗口嘤嘤地抽泣,看见是他,先呆了。突然就站起来,上上下下抚摸他的脸,终于就大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