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尹(第9/10页)

女人嘴里说,以为见不到他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若英又愣了一下,说,他们说你写了反动文书,给扣在“革委会”了。看来是死罪一条。

谁说的?

李主任。若英的眼光有点躲闪。李主任是“革委会”的头儿。若英的脖子这时候迎着光,上面有浅浅的淤痕。他心一紧,有炽热的东西涌动上来。

在他正要冲出去的时候,若英拉住他,说,他说,不这样就不放你回来。

他的心被鞭打了一下,一回身,紧紧搂住了这女人。

若英有两个月身孕的时候,他们结了婚。

他说,孩子留着吧,都是一条命。生下来,我就是他爹。

腊月,这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子,不哭闹。可稍大一点,都看出身体有毛病。

若英说,我要为你生个好的。

若英怀上了他的孩子,两个人守着希望似的。这孩子怀了九个月,有一天说是要生了。赶到医院,医生说,怎么现在才来。

剖腹产,剖出一个死胎。

晚上,女人大出血。妇产科的实习医生慌了神。问起主任医生,在牛棚里。抢救到半夜。

天蒙蒙亮,若英阖了眼睛,临死也没说一句话。脸色煞白地望着他。

尹传礼一个人带这孩子,带了两年。有人看他一个大男人养孩子艰难,就要帮他介绍个新寡的妇人。他摇摇头。

“革委会”干部都换了一遍。新的主任问他,有革命任务给他。

他愣一愣神,苦笑说,我们家里没有女人了。

主任瞪一眼,革命是用来开玩笑的吗?

原来革命任务是做主席像。

他的双手插在泥里,有些陌生,有些怯。但也有些暖意沿着指尖传上来。

他做出的主席像,谁都说像。

方圆百里的人家,都供着他做的主席像。

他做主席像,做好了一个,下一个还当是新的做。每次看到主席被人恭恭敬敬地请走,心里都一阵发空。不过长了也就有些淡了。

到有一天家里的孩子发了高烧。送去诊所打针,没退。送到县里医院,孩子已经烧糊涂了。烧总算退下来,孩子却站不起来了。本来还有一双腿是好的。

他责备着自己。“革委会”来了通知,说要送青山镇的友谊乡一尊主席像。要他连夜赶出来。

他忍下苦痛,做到后半夜,睡着了。起来,接着做。做好了,等着人来请。主席还是笑吟吟的,是包容天下的伟人。

清早主席被请走了,中午来了一帮红卫兵,要抓现行反革命分子。是他。

主席下颌上周周正正的一颗痣,给他点到了右边。这是企图替右派翻案。手法阴险,居心可诛。

临去劳改农场,看见妻子的姐姐若兰,带走了他的儿子去六合。

这一走便是九年。

九年后,他被放出来,已经是衰老的中年人。老家里没有容他的地方。妻姐说,来南京吧。你儿子长大了,说不了话。蹦出个一两句,都是六合腔。

他说要自食其力,做他的老本行。就在朝天宫摆了摊儿。

养儿子,养自己。闲下来看《周易》。就是不看自己的命数。

后来发达了。妻姐便说,家里得有个女人。尹传礼说,我不要,你给你外甥找一个。若兰便叹一口气,说,给你找一个还容易些。

后来便找了农村户口的姑娘,是若兰夫家的远亲。人看上去还本分。不好看,能吃会做。就是话多些。

这姑娘就是刘娟。

我们听到这里,都突然想起来。今天陪着尹师傅,并没有看见他的儿子儿媳。

半老的女人看了我们一眼,说,我找了她来,是我作的孽。谁还料想,她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我们都没有提防,为能留住她,连房产证上写的,开户用的,都是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