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累坏了,”马林森说,“忙了几星期,也难怪。”

“你是他朋友?”巴纳德问。

“我和他在领事馆共过事,我也只是碰巧知道他已四天四夜没合眼了,实际上,我们真算是走运了,有他和咱们一起被困在这该死的机舱里。他除了会许多种语言,还自有一套与人打交道的办法,如果能够帮助我们摆脱困境的话,他会去做的,他处事总是很冷静。”

“好吧,那就让他好好睡吧!”巴纳德表示同意。

布林克罗小姐嘴里终于迸出一句话:“我倒觉得他像个勇敢的男人。”

康维反而不确信自己是个非常勇敢的人。他实在太疲倦了,他在闭目养神但并没有睡着,他能听到和感觉到飞机在空中的飞行,而且也听到马林森对自己的那一番称赞,他的心里虽感到得意但又有些忧虑。这会儿他感到有些反胃,他精神焦虑不安时就会有这种身体反应。以过去的经验,他很清楚,自己并不属于那种为冒险而冒险的人。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这件事情让他也感到有一种冲动,那是一种让沮丧迟钝的内心世界得到净化、洗礼的冲动。但他绝不愿拿性命开玩笑。早在12年前,他就开始对法国战壕里残酷的冒险深恶痛绝了,他好几次正是拒绝了毫无意义的无畏行动才免于一死。甚至他那准尉军衔的获得也并非是凭借勇气和胆量,而是靠某种很不容易才训练出来的忍耐性。自从开战以来,无论什么时候遇上危险,他都渐渐对它们失去了兴趣,除非是遇上那种让他感到极度刺激的危险。

他仍闭着眼睛,听到马林森刚才的话,他有所触动,乃至有些沮丧。命中注定,他的镇定总是与勇气相悖,而现在这种心态,实际上是缺乏男子汉气概的表现。在他看来,大家正处于一种糟糕透顶的尴尬处境,而他心里非但没有激起充分的胆量与勇气,反而对将要降临的任何麻烦都感到极度的厌恶。他预见到在某些情况下他必须按照推测来行动。比方说眼下这位布林克罗小姐,她是个女性,她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在意这事,他担心在这种场面自己难免会做出不太合适的举动。

他装出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随后就同布林克罗小姐交谈起来。他发现她既不年轻也不漂亮——其人品也不敢恭维。不过,在这种困境中,这样的人却非常可靠,因为正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中,他们会很快发现自己的优势并加以发挥。他同时也为她感到遗憾,因为他注意到马林森和那个美国人都不喜欢传教士,特别是女传教士。他本人倒没有什么成见,但是他却担心她对他的直率不太习惯,甚至觉得有点难为情。“看样子,我们好像是陷入困境了,”他对她轻声说道,“但是我很高兴你能如此冷静应付。况且我并不认为真的会大难临头。”

“如果你能阻止的话,那就肯定不会发生。”她的回答丝毫没有让他有所安慰。

“如果能做些什么让你轻松些,请务必告诉我们。”

巴纳德扯着嗓子打断了他们。“轻松?”他喊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不就是很轻松嘛。我们正在享受旅行的愉快,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扑克——要不我们还可以玩上几局桥牌。”

康维不喜欢打桥牌,但他很欣赏这样的乐观态度。“我想布林克罗小姐不玩牌。”他笑着说。

可我们的传教士却轻轻地转过身来反驳道:“我还真会打牌,而且,我从来没觉得打牌有什么害处,《圣经》里也没有任何反对打牌的教条。”

他们都笑起来,似乎是感激她给他们找到一个开脱罪行的理由。不管怎么说,康维并不认为她有任何歇斯底里的倾向。

整个下午,飞机一直在高空的薄雾中航行,由于飞得太高,他们看不清楚下面。每飞过一段较长的距离,这些轻纱般的薄雾间或消散开,下面就呈现出凸凹不一的山峰的锯齿状轮廓,某条不知名的河流闪烁着隐隐波光。根据太阳的位置,能够粗略判断出飞机仍在向东飞行,时而略偏北;至于具体会飞向何处,还得根据飞行速度判断,这康维就没法准确推测了。可以推测的是,飞机恐怕已消耗了大量燃油;不过,这也得取决于具体情况,康维并不了解飞机的技术性能,但他坚信,不管这飞行员是谁,总之一定是个行家;能在乱石密布的山沟里安全着陆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之后的其他事情也可以证实。康维心里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情感,一种他与生俱来的,每当感受到自己拥有无可争议的才能时而产生的情感。他太习惯于别人向他求助了,以至于当他意识到某个人不想求助也不需要帮助时,都会平静下来,甚至在之后更令人窘困的场合中,也能保持头脑清醒和冷静。可是,康维并不打算和他的同伴们分享这种微妙的情感。他很清楚,比起他自己,这几位出于各自的理由,应该有更多的焦虑。比如,马林森已经同一个姑娘在英国订了婚;巴纳德也可能已经结婚了;布林克罗小姐则有工作、假期什么的。不知是否出于偶然,马林森恰恰又是最不镇定的一个,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他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激动和敏感,并且开始对康维那一脸冷漠和平静的表情表示不满了,刚才他还在背地里对这种冷静大加称赞过一番呢。不一会儿,一场激烈的争论在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中爆发了。“看看,”马林森气冲冲地吼道,“难道我们就这样坐在这儿,听任这疯子为所欲为而无动于衷吗?怎么样能不砸掉隔板就把那家伙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