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阶级(第7/14页)

在印度,制作皮革的工人是最低贱最肮脏的一种人。因此,在阶级意识十分强烈的印度半岛南端,发现有两位出身婆罗门阶级的兄弟,竟然从事这一行,心里难免会感到非常诧异。他们的工厂规模不大,却也自给自足:住家、工作坊和占地四英亩的菜园。兄弟俩,一个身材比较高瘦,身体强健,成天在城中各处奔走拉生意,争取订单,他的眼光十分敏锐,对外国皮革制品(公文包、日记簿封面和照相机皮套)的最新型款和设计都了如指掌。另一位兄弟身材比较肥胖,个性沉稳,负责管理工厂,监督工人干活。兄弟俩感到最得意的,是时不时就会有一位顾客对他们说:“这真的是你们自己做的吗?看起来像进口的。我敢打赌这肯定是美国货。”每次听到这种赞美,兄弟两个就会乐得一个劲儿扭动身子,哧哧笑个不住。对于“劳资关系”(这是那位身材比较高瘦,星期天早晨会穿着汗衫和卡其色短裤的兄弟的用语),他们两人的看法倒是很开通进步的。“你必须想法子,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工作。我不能做这种工作。我也不能让我的儿女做这种工作。所以我必须想法子,让工人们开心。”从街上捡来的一个“流浪儿”,刚开始在皮革工厂干活,日薪一卢比,干到十四五岁,薪水调高到每天四个卢比;制作皮革的师傅,月薪一百二十卢比,外加一笔年终奖金,约莫两百四十卢比。“对!”另一位兄弟接着说,“你必须想法子让他们开心。”这家工厂生产的皮件全都是手工制造的。为此,兄弟俩感到颇为自豪,但他们一生最大的愿望,却是创建一座以他们的姓氏为名的“工业园”。他们出身一个贫穷家庭。刚开始时,他们制作信封。今天,他们的工厂除了生产皮件,也制造信封。在工厂一个角落,一个男孩站在堆集得十分整齐的一沓信封纸上头。一位师傅挥舞着一把宽刃大刀,把男孩脚趾旁的纸张剁成一块块。其他男孩蹲在另一个角落,把依照规定样式切割好的纸张,折成一个个信封。这两位兄弟的身家财产,总值七万英镑。

在印度的阶级体制中,稍稍逸轨,出外冒点儿险是被容许的,但阶级意识早已根深蒂固,没有一个印度人能够彻底摆脱他的种姓根源。它就像一种肉体的渴望:商场大亨一天到晚窝在他那间狭小简陋的办公室,舍不得离开;崛起中的年轻企业家,依旧睡在人行道上;出身婆罗门阶级的皮件制造商,不让儿女介入这个行业,以免遭受污染。西方新世界输入的现代商业机制(股票买卖、电报、劳资关系、广告等等),表面上看起来跟印度社会格格不入,但实际上,这些玩意儿全都已经被吸纳进阶级制度中,与之融为一体。很少印度人能够置身于阶级体制之外。马立克和马贺楚是例外。对印度社会所能提供的、所能容忍的那种冒险,他们不感兴趣,但他们的愿望和野心,却不能见容于印度社会,因为它会带来纷扰不安,破坏社会的稳定。排斥阶级标志(服装、食物和职业)就等于排斥阶级制度本身,结果,马立克和马贺楚发现,他们被这个社会遗弃了。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他们竟然寻找积极进取的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式的冒险,难怪会到处碰壁。

“不义的混乱一旦在社会蔓延开来,女人就会犯罪,变得不贞洁。女人一旦失贞,克里须那啊,种姓就会混淆,社会就会紊乱。”这句话也是出自印度教经典《薄伽梵歌》。但你大可不必担心,即使在今天的印度,也不可能发生种姓混淆,社会紊乱的现象,更不可能让老百姓恣意越轨,冒险犯难,尽管每个星期天早晨,老旧的英国俱乐部都会举行宾果游戏,尽管街上到处可以看到英国八卦报纸《每日镜报》黄色首版的海外版(身穿莎丽装的印度女士伸出玉指,争相购阅)和《女性杂志》的亮丽封面(上街购物的美艳少妇,把它当作阶级标志搂在怀里,身后跟着手挽菜篮,亦步亦趋的用人)。尽管在孟买、德里和加尔各答的夜总会,你可以听到乐队弹奏哀伤的乐曲,英印混血女歌手握着麦克风,演唱哀伤的歌谣,看客们说着过时的英国俚语,高声谈笑:“哦,把你的外套脱下来,扔到那儿去吧。”“哟,我的妈呀!”在这种场所大伙儿都使用英国名字:邦迪(Bunty)、安迪(Andy)、弗雷迪(Freddy)、吉米(Jimmy)和邦尼(Bunny)。这些人可都是真实的。他们身上的装扮(外衣、领带和领子)和他们嘴里的英语,使他们看起来和听起来都像极了英国的邦迪、安迪和弗雷迪。但那只是表面而已。实际上,安迪是安南德(Anand),丹尼(Danny)是丹德华(Dhandeva)——这都是典型的印度名字。他们的婚姻是父母安排的,将来他们子女的婚姻也得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生命中遭遇任何疑难,他们都会去找占星家,请求他指点迷津。舞池中每一对翩翩起舞的男女,都受命运之神眷顾。度完假,搭乘邮轮从果亚返回孟买的帕西教徒(可能是弗雷迪的朋友或远亲),也许会聚集在船舱中,旁若无人,引吭高唱英美流行歌曲《芭芭拉·艾伦》《白杨树丛》和《我不是铁石心肠》。但他们在孟买创造的那个欢乐的小英国,却具有强烈的德鲁伊教色彩。他们崇拜火,他们的教义褊狭而诡秘。在他们人生旅程的终点,矗立着阴森森的“寂静塔”,门口镌刻着古代图腾,墙后举行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