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7/20页)

有一天,巴舍尔告诉我:“东印度公司在一九四七年撤离。”在我们的政治讨论中,这是巴舍尔唯一一次提到英国人。他今年十九岁,在大学念书。“我是最好的运动员。”第一次见面时,他向我表明他的身份。“我是最好的游泳选手。我懂全部化学和全部物理学的知识。”对于克什米尔人和印度人穿睡衣上街的习惯,他深恶痛绝。他告诉我,这辈子他从没在街上吐过痰。巴舍尔自认是受过高等教育、思想开放的知识分子:不论是什么教派的信徒,巴舍尔都可以跟他“共餐”(inter-dine,这是印度次大陆惯用的英文单词)。平日,巴舍尔喜欢穿西装,他的英语说得还挺流利,因为“我出身一个有名望的书香门第”。

巴舍尔对历史一无所知,也许是因为他天资不够聪颖,也许是因为他受的是英语教育,而英语并不是他能够充分掌握的语言。每次他说best(最好的),他的意思其实是very good(很好的)。也许是因为他的老师和教科书有问题。后来我有机会查看他的历史教科书。那是一本典型的印度教科书,课文全部采用问答方式。书上说,种姓阶级制度的一个优点,是它能够让人们的血统保持纯洁,而葡萄牙人在印度的势力之所以衰微,原因之一是他们实行异族通婚制度。巴舍尔对历史的无知,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和他的朋友们对政治毫无兴趣。事实上,如果不看报纸,不听广播,即使你在克什米尔待了好几个星期,你也不会察觉,这个地区的局势动荡不安是国际瞩目的焦点,各方都在谈论克什米尔问题。全印电台巨幅报道联合国针对克什米尔问题展开的一年一度的辩论。巴基斯坦电台一再声称,在克什米尔,一如在印度其他地区,伊斯兰教正遭受无情的打压,而克什米尔电台则一再抗辩,反唇相讥。上回,印度总理尼赫鲁来到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城。巴基斯坦电台报道说,尼赫鲁在一个公开场合演讲,听众发生骚动,整个场面乱成一团。事实上,尼赫鲁是来养病的。不管怎样,巴舍尔对近代史和他的国家目前的处境,竟然无知到这个程度,着实令人诧异,而他还是社会精英呢。在他下面还有一群脏兮兮打赤脚、营养不良、穿蓝衬衫的小学生,他们这辈子不会有机会上大学。在这群小学生下面,还有一群一辈子没上过学的克什米尔人。

一天下午,我喉咙发炎,正躺在床上休息,巴舍尔忽然带着一个叫卡迪尔的年轻人来看我。卡迪尔今年十七岁,个头很小,四四方方的脸庞上闪烁着一双柔和而深邃的眼睛。他在大学主修工程学,但却一心想成为作家。

“他是最好的诗人。”巴舍尔告诉我。他正在我房间里徘徊逡巡,东张西望。忽然,他停下脚步,一下子躺在我脚上,伸手拿起我的香烟就抽。他带卡迪尔来看我,但他真正目的是向卡迪尔炫耀,他认识我这个从国外来的作家,因此,他才刻意装出一副跟我非常熟悉的模样,仿佛是多年的好友,平常他是不会跟我这么亲近的。我不好意思把他赶开。可怜我的脚趾头,被他的背脊压得快折断了。

“巴舍尔告诉我,他要带我去见一位作家,”卡迪尔说,“我就来了。”

“‘最好’的诗人!”巴舍尔用手肘支撑起他的身体,松开了我的脚趾头。

诗人穿着一件邋里邋遢的衬衫,敞开领口。他那件套头毛衣,顶端有个破洞。他看起来瘦小,敏感寒酸:我真是服了他了。

“他的酒量‘大得惊人’哦!”巴舍尔说,“他喝‘太多’威士忌。”

这证明卡迪尔的确有才华。在印度,身为诗人和音乐家,你必须一天到晚装出一副很哀伤很忧郁的样子,你必须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