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9/20页)

这可不是幽默,而是一个诚恳而中肯的建议。印度人只愿意吃他们平日吃惯的食物,而每一个省份的主食都不一样。在旁遮普省,印度人的主食是小麦;在克什米尔,就像在印度南方,他们只吃米饭。亚齐兹身材矮小,但却充满精力,就是因为他平日都只吃饭——一大盘一大盘,上面浇一点西红柿汁。稻子歉收时,克什米尔人就得挨饿。马铃薯也许买得到,但在他们心目中马铃薯并不是食物。阿卜杜拉要求老百姓吃马铃薯,可谓用心良苦。不用说,这样的忠告老百姓是听不进耳朵的。久而久之,这件事就渐渐演变成一则充满智慧、几乎具有预言意义的传奇,世世代代留传下去。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年闹饥荒,老百姓跑去向他们的领袖陈情:“我们没有食物。我们都在挨饿。”领袖说:“谁说你们没有食物?你们有马铃薯。马铃薯也是一种食物啊。”

克什米尔街道上,你不时看到白色的吉普和旅行车呼啸而过。每天下午,这些车子运载成群戴着草帽的妇女和孩子到城外野餐。傍晚,坐在车中的是一群去俱乐部打桥牌的男女。这一辆辆吉普和旅行车车身上都漆着两个四方形的窄小英文字母:UN(联合国)。它们的职责是巡逻并监控印巴边界的停火线。这些车子出现在克什米尔街道上,让人产生时空错乱的感觉,就像莎翁名剧《恺撒大帝》里面的时钟。

但克什米尔现在很有钱,比以往有钱得多。他们告诉我,一九四七年,全克什米尔只有五十二辆私家车,现在却有将近八千辆。一九四七年,一个木匠每天收入两三个卢比,而今每天却能赚到十一个卢比。街上戴上面纱的妇女越来越多,这显示克什米尔男人的经济能力已经大大提升——对双轮出租马车夫或售卖燃料的小贩来说,娶一个戴面纱的新老婆,毋宁说是最有面子、最能表现财富和身份的事。根据有关方面估计,克什米尔一如印度其他地区,政府拨的建设经费有三分之一被贪污掉。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一位克什米尔裁缝,提起他那位担任测量官和某种档案管理员——当地人管这种职务叫“帕特瓦里”(patwari)——的朋友,脸上流露出又羡又妒的神色,因为这家伙每天都有一百卢比的进账。货车司机对交通警察也万分敬仰,因为他每个月向他们收取的保护费多得吓人。印度国会和媒体隔三岔五就发飙,严厉抨击贪污行为。全国大小官员看到风头不对,纷纷采取行动自清,因而闹出一箩筐笑话。在某一个邦,一位部长亲手将他的门房扭送法办,罪名是贪污渎职——原来,这个门房每次看见部长大人,都会深深鞠一躬,满脸谄笑,显然意图索取小费。德里一位建筑师告诉我,即使是这种象征式的“肃贪”行动,也往往会产生负面的效果,因为它会打击公务员的士气,降低行政效率。在印度,贪污是必要之恶。官员不贪污,政令就推行不了。

从我那位工程师朋友口中,我终于探听出,这种体制在克什米尔究竟是如何运作的。譬如说,某甲向政府承包工程,挖掘一百立方英尺的泥土。他寄出一张账单,要求政府支付两百卢比。为了防止承包商浮报工程款,印度政府制定一套查核和复核程序。承包商申报的账目必须经过查证,查证必须经过背书,背书必须经过批准。这套程序执行得非常彻底,目的在于确保公平。查证完毕后,每个人(从部门主管到跑腿的工友)都知道有这么一桩工程,而这些人你都必须一一打点。承包商依照一定的百分比,从额外利润中拨出一笔钱,按照一定的比例分给相关部门的员工。这一切都有规范可循,都是光明正大地进行。诚如我那位工程师朋友所说的:一切都是“通过正当的渠道进行”。使用印度公务员的这个口头禅时,这位工程师忍不住露出笑容。几乎没有一个公务员能够置身事外,而事实上,也没有人不想分一杯羹。你想做政府生意,就得花钱打通关节。挖掘一百立方英尺的泥土就老老实实申报一百立方英尺工程款的承包商,不啻是自找麻烦。而我听说,确实曾经有一些洁身自爱的公务员被调职或革职,罪名是贪污。“即使承包商是你的亲戚,身为公务员,你还是指望他送你一个红包。这是原则问题。”工程师如是说。在任何一个案子中,身为主管的人不一定分到最大的一块饼,但集腋成裘,经年累月下来,他捞到的外快肯定比手下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