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11/20页)

穿蓝色衬衫的学童们刚刚放学。沿着一条小巷走下去时,我们看见一位年轻的锡克族教师带领一群男生在学校庭院里打球。孩子们一拥而上,团团围绕住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大摞用脏兮兮的沾满墨迹的布巾包扎起来的书本。在我们劝诱下,一个男孩拿出他的英文课本。他翻开一页,上面印着课文的题目:Our Pets(我们的宠物),但他却把它念成Our Body(我们的身体),然后开始滔滔不绝朗诵起课文来。我们翻查课本,发现他念的竟然是另一课的课文。咦,这一本又是什么课本呢?乌尔都语?孩子们忍不住捧腹大笑:那是帕尔西语,波斯的一种方言,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我们钻出人堆,告诉大伙儿,我们要搭车回到斯利那加城。孩子们纷纷伸出手臂,帮我们招呼公共汽车。一辆接一辆公共汽车满载乘客呼啸而过。一辆汽车飞驰过来,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踩刹车。一个克什米尔人钻上车去,却被售票员赶下来。售票员让我们上车。

我们坐在后座,周遭尽是一些满身恶臭、腰间缠着一条脏兮兮褐色棉布巾的印度人。车后堆放着好几十个戴尔达(Dalda)铁罐子。坐在我身旁的那个家伙,伸开四肢躺在坐椅里,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只管呆呆瞪着两个眼睛。成群印度苍蝇(传染病的媒介)大模大样栖停在他的嘴唇和脸颊上。他时不时张开嘴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呻吟。满车男女老幼只顾聊天,没人理睬他。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看出来,这辆车载的是一群“低收入”观光客,而坐在我们身旁的那些人,就是他们的仆从。

车子在一座废墟旁停下来。身穿卡其色制服、嘴唇上蓄着一撮八字胡的司机,回过头来,请乘客们下车,到废墟中走一走,看一看。大伙儿只管呆呆坐着,一动不动。司机催促大家下车。一位老者(我们已经看出他是这群观光客的领袖兼导师)幽幽叹口气,吃力地撑起身子,钻出车门。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印度外套,头顶上扎着一个发髻,显示他是印度教的婆罗门。大伙儿纷纷站起身来,跟随他老人家下车。

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群小孩,嘴里一个劲嚷着:“派沙,老爷,派沙!”老者用印地语对孩子们说:“哦,你们向我讨钱对不对?年纪小小的要钱干什么啊?”孩子们又齐声叫嚷起来:“罗弟,罗弟,面包,面包!”“你们要钱买面包,对不对啊?”老者逗够了孩子们,才掏出钱来打赏他们。大伙儿见状,纷纷打开荷包掏出钱来。

老者拾级而上,攀登到石阶顶端,意气风发,观看起脚底下那一片壮阔的废墟来。他说了几句俏皮话,然后开始发表演说。大伙儿毕恭毕敬跟随在他身旁。他老人家的眼睛往哪儿瞧,大伙儿就往哪里看,但他们脸上的表情显示,他们对这座古迹一点兴趣都没有。

一个身穿白色法兰绒长裤、年龄约莫十六岁的男孩朝我跑过来,兴冲冲地告诉我:“这座古迹是班度家族④的城堡。”

我说:“这根本不是一座城堡。”

“这是班度家族城堡。”

“不是。”

男孩伸出手来,迟疑了半晌,朝向老者挥了挥。“他老人家说这是班度家族的城堡。”

“你去告诉他老人家,他搞错了,他胡说八道。”

男孩吓了一跳,仿佛骤然间被我揍了一拳似的。他蹑手蹑脚地从我身旁溜走,猛然转个身,逃回到那群围绕着老者的游客身边。

乘客们全都回到车上。正要开车,老者忽然宣布:开饭时间到了。售票员再次打开车门。一个又老又脏的无牙男仆,立刻从昏睡中苏醒过来。他开始干活,手脚干净利落,浑身是劲儿。首先,他把后座堆积的铁罐子搬到灰尘满布的车厢地板上,往车门口推过去,然后搬到路旁草地上。看来又得耽搁一阵子了,我忍不住向司机提出抗议。穿白色法兰绒裤子的男孩只管盯着我,一脸惊惶。现在我总算弄清楚,原来车上的乘客是一家人,这辆汽车是他们包租的。他们让我们搭便车,是出于慈悲心肠。这家人全都下了车,整个车厢空荡荡,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孤零零坐在后座,眼睁睁望着那一辆辆公共汽车(车上显然还有空位)擦身而过,驶向斯利那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