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第5/16页)

深秋时,霜开始白了。留守大本营的人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学学习,唱唱歌,整整环境,修修马鞍。她们开始打草。其他牧马班早已堆起草垛。此地的秋天与春天一样短促,人们只是把烈日与冰雪之间的两个短暂间歇叫做春或秋。草地人在冷与热两极间插入春与秋,实际上仅是向往,仅是假设。

因此这里没有和谐可言,酷日和风雪是两股不分胜负的势力。植物与动物都在长期的抵御状态中形成压抑的外观及扩张的本质。

再看看那些人。再看看那些马。再听听近旁的鸟叫。再听听远方的风声。

这就是这里。

这就是这里的面孔。单调的层面上却布满复杂纷乱的纹理。她们谁也没注意这种迅猛的变化正使她们过早地有了副饱经风霜的形容。她们整齐地排成一列,整齐地挥动长柄镰刀,从后面看,一排臀部摆动得很有机械感。

小点儿躲在一块避风避日的地方,眼看劲风与暴日在剥蚀这群少女的脸。她可以利用每匹马当她的庇荫,只要她握着些医疗器具,就能在马腹下混一下午或一整天。每天晚上,她们将粗糙的脸挤进同一面镜子,看看她们优良的皮质怎样被东一块西一块地剥蚀殆尽。于是她们对着镜子嘎嘎地笑,对损失掉的少女的本来面目一笑了之。这时,小点儿必定缩在暗处,从她们豪迈的笑里听出歇斯底里。有一天,那镜子无缘无故地粉碎了。老杜看了旁边人一眼。刹那间,她觉得她们不是在打草,而是在吃草,像牲口那样辛辛苦苦地撕着草吃。她说:“哪个头发有股焦糊味。”

张红等人说:“老杜,是你自家的鼻子烤焦了,起一层焦皮皮,恐怕吃得了!”

柯丹吼道:“好生打草!好生排整齐!”

“班长!是出操啊?”

“你懂锤子,都拿着刀家伙,你左我右不砍伤哪个吗?都给老子站齐——下、定、决心!”

过一会,又有人问:“草要打多少天,才打得够啊。”

“蜕你三层皮再说!”

“老杜!”柯丹叫道,顺手将黏在背上的衬衣“哧啦”一声撕开,大家立刻觉得一股浓酸味随一股青烟打她身上冒出。“老杜,你先人的,你刚才说了哪句球话?!”

“请同志们讲话少带脏字。”有人冷静提议道。

“滚你妈卖×!又没男的。反正老杜刚才讲了句牢骚话,哪个记得?张红?”

张红秀气地说:“老子记不得。”

趁着柯丹与老杜较嘴,大家都直腰歇歇。小点儿在远处几匹马那儿轻悠悠转,她奇迹般保存下来的细皮嫩肉显得刺目。她穿那件黑雨衣,连雨帽也拉得很严实,头顶似乎有了个小小的屋檐,这使她有了张嫩脸之外又有了副潇洒的游手好闲的模样。她们突然感到她们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女子。

老杜在打草的日子里看见有颗汗珠凝在鼻尖,十几天来,它越来越大,大得像只随时炸裂的气泡一样令她担忧。这就是柯丹与她争吵时,她两眼往一块对的缘故。她听柯丹说:你少装有病翻白眼。她实际上是在看鼻尖上的汗珠。她想,如此大如此货真价实的一颗汗珠总有一天会落进泥土里。终于在许许多多年之后,有人把它挖出来。这是颗罕见的琥珀。后人们鉴赏道,它白色透明,里面包含一片草叶。这颗珍宝带咸味,发出幽远的酸臭。后人们鉴定之后惊喜地大喊大叫:这块草地从前并不荒凉,曾有过一群叫做知青的人在这里热闹过!

打草的某天中她们发现一块长方形水泥板。抠净字迹中的泥土,知道是某烈士的墓碑。还有些小字介绍了他的事迹。一个并不十分伟大的牺牲者。他的伟大仅在于他的牺牲。

然后又弄出些烂糟糟的木板。

“这是个坟啊!”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