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进士(第8/9页)

夫项羽,拔山盖世之雄,岂有破轮而不能拿哉?使破轮自修其政,又焉能为项羽所拿者?拿全轮而不胜,而况于拿破轮也哉?

这位考生理所当然地把“拿破轮”看成是一个行为短语:某某人伸手去拿一个破轮子。项羽有没有拿过破轮子他不知道,但八股文考试鼓励空洞无物的瞎议论,文章也就做下去了。

当我在舒芜、吴小如先生的文章中读到这则史料时,像其他读者一样不能不哑然失笑。我想,科举考试在当时确实已成为一个破轮子,它无论如何不能再向前滚动了。为了不让这个破轮使整个大车倾翻,在鼎沸呼声中,科举终于被废除。科举废除后,新式学校一所接一所办起来了。这不仅释放了一大批原先已经走上科举之途的读书人,如上文提到的齐如山、周作人他们,而且实实在在地造就了一大批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的新型人才。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光明面,基本上是由这些新型人才造就的。如果科举制度再延续一些年月,那么中国在二十世纪将会更加死气沉沉,无所作为。

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理由嘲笑它。它支撑了中国千余年社会管理人才的有序选拔,维系了中华文化的有效延续,而且如上文所述,它又塑造了中国文人的集体人格。

十万进士、百万举人,都是我们的文化前辈。中华文化的大量奥秘都在他们身上。他们被污辱、被扭曲、被推崇,都是代表着中华文化在承受。因此,他们是我研究中华文化最根本的坐标。

不要糟践他们,也不要为他们过度辩护。由于他们传代久远,由于他们庞大的人数,更由于他们的基本功能,我们还是应该给予尊重。这也是我对中华文化的整体态度。

科举实在累人。考生累,考官累,整个历史都被它搞累,我写它也实在写累了。我估计,读者也一定已经读得很累,那就到此为止吧。

眼前突然浮现一个舞台场面,依稀是马科导演、陈亚先编剧的《曹操与杨修》。曹操新当政,急需管理人才,下令在全国招贤;一个年轻的差役满街敲锣,敲一下喊一声:哐!“招贤啰!”哐!“招贤啰!”……

曹操的时代还没有科举,但那几下锣声,足可概括千年科举的默默呼喊。

戏一场场演下去,招来的人才卷入了纷争的旋涡,困顿、后悔,直到死亡。但在每一场幕间,招贤的锣依然在敲,一声比一声怪异,一声比一声凄凉。记得最后一场,年轻的差役早已须发皓然,步履蹒跚。锣破了,嗓子哑了,但那声音分明还在一声声传来:哐!“招贤啰!”哐!“招贤啰!”……

那个场面好像下了雪吧?积雪的土地仍然埋藏着对人才的渴望吧?敲傻老人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排过去,凛冽的寒风卷走了锣声和喊声。

但是,锣声和喊声都会有人听到,渴望的大地总会等来大批脚印。很多历史悲剧,站远一看,都成了历史幽默。

一个理想主义的天才构思,实行了一千多年竟然变成了幽默,实在让人悲欣交集,归于蔼然。

点评一:

状元、进士、举人就是早先的文化人,他们不应是一个被嘲弄讽刺的对象;作为文化的承载者,他们理应得到尊敬。选拔人才直至今日依旧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高考制度制造的黑色幽默并不比科举少。对悠悠千年的文化现象,我们何时方能客观、公正地予以评判呢?(老愚)

点评二:

对古代权力系统向寒门读书人开放从而改变人生命运的科举制度的本质揭示,再没有比“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句话更为形象的说法了。

延续千年的科举制是帝国政治学中最了不起的制度安排,它造就了一个庞大的儒家文官系统,维持帝国的行政运作,所谓“治国平天下”。科举制甚至启迪了美国、英国、日本、韩国、越南等国的人才选拔制度。但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制度创新,也有可能在实施过程中被人念歪了经。科举终于被演绎成帝国僵硬的人生博弈。1905年,选拔过“十万进士,百万举人”的科举制被废止。这以后是新式学堂的开设,是如今的新科举式的高考。可以说,科举塑造的民族心理结构至今未变。(马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