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 去(第8/13页)

被打败的母亲只能寄希望于死去的弟弟,那是母亲在绝望时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当初的无动于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愿在这使家丑远扬的场合里抛头露面。哥哥毕竟不是自留地风波时的孙光平了。我已能够感受到哥哥内心盘踞不散的惆怅,他对家庭的不满越来越溢于言表。虽然我和哥哥的对立依然存在,然而由于共同不满自己的家庭,我们之间有时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默契。

不久之后,在我即将离开南门的一个深夜,我看到一个人影从寡妇家的后窗翻越而出,潜入我家。我立刻认出了是孙光平。于是我才知道了当初哥哥在母亲与寡妇争吵时,为何无动于衷的另一个原因。

哥哥挑着铺盖送我去车站时,母亲送我们到村口。在晨风里,母亲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走去,仿佛不明白命运在那时所显示的一切,当我最后一眼去看母亲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对母亲说:

“我走了。”

母亲没有丝毫反应,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别的什么。那一刻我心里涌上一股温情,母亲的形象使我一阵心酸。她的命运在我前去的空中化作微风,正在无形地消散。我那时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而比起父亲和哥哥来,我对母亲的抛弃像弟弟那样并不残忍。残忍的是父亲和哥哥,他们抛弃母亲而爬上她一生最为仇恨的寡妇的床。毫无知觉的母亲仍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这个家。

我离去以后,父亲孙广才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同时他还开始履行起一个搬运工的职责,将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献给粗壮的寡妇,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得以细水长流。孙广才的忠心收到了相应的成效。那段日子里,寡妇变得清心寡欲从而检点起来。这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看来是难以焕发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欲了。

孙光平那时已经丧失了十四岁时的勇敢,他也学会了母亲那种忍气吞声,他默默无语地看着父亲所干的一切,有时母亲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么东西时,他总是安慰母亲:

“以后再买吧。”

事实上孙光平直到后来都没有仇恨过寡妇,而且始终在心里对她保存着感激。那些他从寡妇家后窗进出的夜晚,使他后来很长时间都坐立不安,这也是只能看着父亲胡作非为而不加干涉的主要原因。寡妇一直没对任何人说出他的事,也许寡妇根本不知道那些日子里经常偷偷来到的年轻人是谁。寡妇一向不习惯对光临她肉体的男人盘根问底,除非像孙广才那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来者是谁。

孙光平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以后,脸上的自信就一扫而光了。刚开始的日子里,我经常看到哥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愿望,那就是离开南门,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几次看到孙光平站在田头,呆呆地望着满脸皱纹满身泥土的疲惫老人,从田里走上来。我看到了哥哥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空虚和悲哀。孙光平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运的最后那部分。

孙光平在心里默认了现实对他的安排以后,开始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女人含糊不清的渴望。此时他对女人的需要已不同当初对寡妇的需要。他需要一个时刻维护自己、侍候自己的女人,同时又能将他那些烦躁不安的夜晚转化为别无所求的平静。于是他订了婚。

那个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邻村一幢二层的楼房里,她家后窗下流淌着吞没我弟弟生命的那条河流。由于是附近农村第一家盖起了楼房,她家富名远扬。孙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裕,我哥哥知道盖屋后才一年仍欠着债的她家,已不会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妆。这是村里那个裹着小脚,走路时像跳蚤一般活泼的媒婆送上门来的礼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眯眯走过来时,孙光平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同时知道自己什么都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