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 去(第9/13页)

孙光平婚事的整个过程,父亲都被排斥在外,将这消息告诉父亲的不是母亲,而是寡妇。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感到自己有责任去侦察一下:

“陪我儿子睡觉的姑娘长得怎么样?”

孙广才那天上午双手背在身后,弓着身子嬉皮笑脸地走去了。他还在远处的时候就看到了姑娘家气派的楼房,因此他见到对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孙光平这小子真有福气啊。”

我父亲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妇的床上一样逍遥自在。他和对方父亲说话时脏字乱飞。姑娘的哥哥提着酒瓶出去,又打满了酒提回来。姑娘的母亲走入了厨房,来自厨房的响声使我父亲必须先咽下口水。那时我父亲早已忘记此行是来看看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倒是对方想到了这事。

姑娘的父亲仰起脸,叫出了一个孙广才听后马上又忘记的名字。差一点成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楼上答应了几声,可就是不愿意下来。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片刻后下来时笑容可爱,他告诉孙广才:

“她不肯下来。”

那时候孙广才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连连说:

“没关系,没关系,她不下来,我上去。”

孙广才朝厨房窥探一眼后,上楼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亲那一眼是多么恋恋不舍。孙广才上楼后不久,让姑娘在楼下的家人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喊叫,楼下父子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厨房里那个女人则是惊恐万分地蹿了出来。当他们共同费解那一声喊叫为何而起时,孙广才笑眯眯地走下楼来,嘴里连连说道:

“不错,不错。”

楼上传来了沉闷的哭声,哭声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难以突围似的。

我父亲却神态自然地在桌旁坐下来,当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时,孙广才告诉对方父亲:

“你女儿真结实啊。”

对方听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同时疑虑重重地望着孙广才。孙广才继续说:

“孙光平真他娘的有福气。”

那时姑娘的哥哥快速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拳将孙广才连同椅子一起打翻了过去。

那天下午,孙广才鼻青眼肿地回到村里,见到孙光平第一句话就是:

“你的亲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亲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儿子摸摸她身子骨结实不结实,就把我打成这样子。”

从邻村传来的消息,则是另一种说法。我父亲孙广才送给未过门儿媳妇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结以后,我母亲坐在厨房的灶头,用围裙偷偷擦了一天的眼泪。在这件事上,孙光平并没有像村里人猜测的那样,与孙广才大打出手,他最为激烈的表示就是连续几天没和村里任何人讲话。

我哥哥在此后的两年里,再没看到村里媒婆笑眯眯向他走来。那些日子,只有在夜晚床上时,他才会咬牙切齿地想到孙广才。白昼来临以后,他有时候会想到远在北京的弟弟。那时我经常收到哥哥的来信,但在信上什么都没说,信上空洞的内容让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内心。

孙光平二十四岁时,和同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这个名叫英花的姑娘,家中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父亲,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从那口池塘开始的。在一个阴湿的傍晚,孙光平从家中后窗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英花。身穿补丁衣服的英花,由于生活的艰难在那一刻不停地擦着眼泪。英花当初的背影在冬天的寒风里瑟瑟抖动,这情景唤醒了孙光平针对自己而起的悲哀。后来这两个村里媒婆都不愿光顾的人自己走到了一起。

孙光平唯一的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池塘经历之后第二年来到的。那场婚礼的穷酸劲,让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旧社会地主家长工的结婚。英花作为新娘,大腹便便走动的情形,倒是给那贫穷的婚礼带来了一些幽默。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孙光平就借了一辆板车,将英花送到城里医院的产台上。对于新婚的男女,洞房的清晨正是如胶似漆,互相偷盗对方体温取暖的美妙时光。然而这一对夫妻必须顶着凛冽的寒风,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敲响城里医院产科的玻璃门窗。当天下午两点钟,一个后来被取名为孙晓明的男孩,在怒气冲冲的号啕大哭里来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