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棵树(第9/13页)

阿江说,他沿着214国道走到了香格里拉,体能耗干,遭遇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大病,没再接着往前走,后来随便找了个工作,当学徒工。

瓶罐,他苦笑,我不是怂,是真的走不动了。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瓶罐终于问他,为什么会和那么好的女朋友分手。

阿江一言不发,良久才开口:

所有人都咒骂我,但是有些话我不能对他们说……也不能和她说。

我女朋友她对我真的太好了,我也太爱她,既然爱她,就不能让她后半辈子跟着我吃苦,不能保护她反而拖累她,这对她不公平。

瓶罐问:好好和她说不行吗?你怎么能打她?

眼泪在打转,阿江定定地看着瓶罐,低声道:不打她,她怎么会愿意走。

(九)

再见到阿江,是在建敏死后不久。

听说阿江住进了康复医院,患的是躁狂症。

那家医院建敏也住过的,还在那里唱过歌,那里居然住过瓶罐最好的两个朋友。

瓶罐没什么钱,只买得起一只烤鸡、两瓶冰可乐,他拎着东西去看阿江。医生说,这里除了病人的家人,极少有朋友来探望的,你是今年第一个。

见面后没有什么客套,阿江冷冷地看他一眼,伸手抢过一瓶可乐,哆嗦着拧开,一口气喝了半瓶,他说他已经好久没有喝过冰冻的饮料了。

后来才知道,康复医院没有超市,家属给病人带来的东西由医生统一保管,每天按时按量发放。每天发放时没有阿江的,他已被遗弃了。

说话间,旁边一个中年病人突然拼命地用头撞墙,瞬间鲜血四溅,瓶罐起身准备去阻拦,阿江一把拉住了他手腕。

我给你一个忠告!他的手指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

不要对人太好,他死他活他的命,和你有什么关系!

……曾经的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天天早起去喊瓶罐跑步,说这样瓶罐会长高,就可以帮瓶罐找到保安的工作,这样瓶罐就不用天天愁眉苦脸的了。

曾经他躺在病床上歉意地说:对不起,瓶罐,我帮不了你了……

如今他直勾勾地看着人,眼白里通红的血丝,像只野兽一样。

有个病人痴笑着,三番五次地过来要可乐喝,瓶罐刚把手放到瓶子上,阿江一把夺过来:不要给他!

他吼:这是我的!

本来还想和他说说话,告诉他建敏死了,最好的朋友死了。

他知道建敏这个人,他曾经鼓励瓶罐好好跟着建敏学吉他,告诉瓶罐,这说不定将来会是一条出路呢。他说将来他去拉萨当保安,瓶罐可以去当歌手,他们可以把沙袋扛过去,这样可以每天继续一起练武了。

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

探望时间很快结束,阿江问瓶罐,还会再来吗?

他看着瓶罐,说:我知道你不会再来了,和他们一样……

他直勾勾地看着瓶罐,喃喃地问他:为什么是你来呢?为什么不是她呢……

离开前,他问瓶罐身上还有多少钱,不管有多少都给他买成可乐,这样他可以随时喝。

语气是命令式的,细想想,却是从不求人的阿江从小到大第一次求他。

瓶罐去医院外的小超市买了半箱可乐。

那天泪水打湿镜片,什么路也看不清,他抱着可乐站在大太阳底下,独自哭着。

他最好的朋友死了,他另一个最好的朋友想喝可乐,他身上没钱,只买得起半箱可乐。

几个月后阿江也死了。

可乐剩下了两瓶,阿江没舍得喝完的。

(十)

2010年,瓶罐应聘时说,想给自己和自己的朋友,找条出路。

细算算,建敏和阿江死时,瓶罐刚20岁出头。

无从得知这么年轻他承受的是怎样的打击,以及他是怎样下定的决心。也无从得知他在说这话前已经找过了多少个地方,碰了多少次壁。

只知他确实是在找路。

像个没有火烛的夜行人,摸索在暗夜里。

当年大冰的小屋里藏书不少,概不外借,唯独对瓶罐例外。他和那时混丽江的大部分年轻人不同,勤勤恳恳练鼓,认认真真读书自学,不是来混日子的。

可他反而比那些混日子的人迷茫多了。

有时候我夸他借的书越来越深,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也不知道读了有什么用,但应该读了就比不读强吧,他不敢让自己闲着。

他说每当他认真读书和认真练鼓时,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就仿佛有个希望和盼头在前面等着……可他依旧不知那出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