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连根砍断(第2/8页)

他没有去想那些南非人、澳大利亚人和埃及人,他们大多四十来岁,天生适合穿西装,位居高层,也许或多或少与彼得属下的某家公司有关系。小学生似的坐在桌前听课,给这些人带来了一定程度的愉悦。下课后他们很少出现在大休息室里,常常有车子来接他们回伦敦市中心。他想的是那些在他看来和他相似的人。那个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大个子黑人或混血儿,好不容易爬了上来,对能在这个跨国公司工作感到欣喜万分;那个干净利落的马来西亚华人,一副商人的模样,米黄色西装,白衬衫,系着领带,坐在休息室里,纤细的双腿优雅地交叉着,看上去沉默寡言,拿定主意听完整个课程也不和任何人搭讪;那个印度次大陆来的人,穿一双可笑的白皮鞋,后来才知道他是巴基斯坦人,一个宗教狂热分子,准备在这个培训中心传播伊斯兰信仰,而培训中心信奉的偏偏是另一种教义和荣耀,另一些先知:十九至二十世纪的先锋建筑师(有些曾大力倡导红砖),常常顶住困难,坚持己见,最终为建筑学的大厦增砖添瓦。

一天下午,在休息室里(藤椅、印花布靠垫、印花布窗帘),他们坐在一起喝茶。老师刚才要他们思考这样一个事实,即使是最简单、最寒碜的房子,即使是培训中心周围公路两边的那种房子,也具有丰富的历史含义:穷人不再住在茅草屋里,地主家深宅大院的阴影里,不再像工业时代早期的奴隶那样,住在不通风的大杂院或挨挨挤挤的出租屋里,如今穷人也有他们自己的建筑需求,这些需求正随着物质的发展而不断提高。

这个观点令威利非常兴奋,他希望能和大家一起思考,就像老师要求的那样。普通的房子,穷人的房子,不仅仅是为了居住或遮风避雨,还是某种表现文化本质的东西。他想起了曾经待过的树林中的村子,那时他身穿粗陋的橄榄绿军装,头戴饰有红星的军帽,徒劳地在树林里行军;他想起了非洲,那里的茅草房最终将淹没外来的混凝土世界。

那个穿白皮鞋的人认为老师所讲的只是英国的情况。

威利想:“那让我知道了许多你家乡的情况。”

那个从西印度群岛来的人说:“每个人都是这样。”

白皮鞋说:“不可能每个人都是这样。他又不了解所有的人。你要了解人家,只有和他们吃一样的食物才行。他就不知道我的食谱。”

威利知道这场争论将走向何方:在白皮鞋看来,这个世界上的人可以简单地分成吃猪肉和不吃猪肉、不信奉伊斯兰教和信奉伊斯兰教两种。以这种方式表述这个简陋的观点,威利觉得真是既刁钻又可耻。这样一来,老师那个有关各种文化中穷人住房的观点——威利对此极为赞叹——就将在这场关于饮食划分世界的虚伪讨论中被消解于无形。看起来,白皮鞋似乎掌握了这场讨论的全部王牌。他总是率先提出议题。其他人只能手忙脚乱地回应,然后,白皮鞋凭借对付异议的老到经验,驳得他们哑口无言。

那个马来西亚华人或许对这场讨论的症结自有一套看法,但他宁可保持缄默。他含笑游离于争论之外。第一眼看去,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华人,矜持寡言,独来独往,到后来发现他是这里最玩世不恭的一个。他似乎什么都不当回事,毫无政治信仰,还乐滋滋地开玩笑说,他在马来西亚——如今田园风光荡然无存,到处只见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楼——开了一家阿里巴巴建筑公司。和四十大盗全不相干:马来西亚人把华裔叫作“巴巴”,所谓阿里巴巴公司,里面有一个阿里,一个马来穆斯林,作为公司的幕前负责人出面与马来政府打交道,而背后指挥的则是巴巴,一个华人,就像这个开玩笑的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