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佛陀世容(第4/7页)

(二)虚幻颂歌

跟长期分裂和连绵战祸的南北朝相映对的,是隋唐的统一和较长时间的和平与稳定。与此相适应,在艺术领域内,从北周、隋开始,雕塑的面容和形体、壁画的题材和风格都开始明显地变化,经初唐继续发展,到盛唐确立而成熟,形成与北魏的悲惨世界对映的另一种美的典型。

先说雕塑。秀骨清相、婉雅俊逸明显消退,隋塑的方面大耳、短颈粗体、朴达拙重是过渡特征,到唐代,便以健康丰满的形态出现了。与那种超凡绝尘、充满不可言说的智慧和精神性不同,唐代雕塑代之以更多的人情味和亲切感。佛像变得更慈祥和蔼,关怀现世,似乎极愿接近人间,帮助人们。他不复是超然自得、高不可攀的思辨神灵,而是作为管辖世事可向之请求的权威主宰。

唐窟不再有草庐、洞穴的残迹,而是舒适的房间。菩萨不再向前倾斜,而是安安稳稳地坐着或站着。更重要的是,不再是概括性极大、含义不可捉摸、分化不明显的三佛或一佛二菩萨;而是分工更为确定,各有不同职能,地位也非常明确的一铺佛像或一组菩萨。这里以比前远为确定的形态展示出与各统治功能、职责相适应的神情面相和体貌姿式。本尊的严肃祥和[图版31],阿难的朴实温顺,伽叶的沉重认真,菩萨的文静矜持,天王的威武强壮[图版32],力士的凶猛暴烈,或展示力量,或表现仁慈,或显映天真作为虔诚的范本,或露出饱历洽桑以作为可信赖的引导。这样,形象更具体化、世俗化;精神性减低,理想更分化,不只是那含义甚多而捉摸不定的神秘微笑了。

这当然是进一步的中国化,儒家的教义深入地渗进了佛堂。与欧洲不同,在中国,宗教是从属于、服从于政治的,佛教愈来愈被封建帝王和官府所支配管辖,作为维护封建政治体系的自觉工具。从“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魏书·释老志》),到“常乘舆赴讲,观者号为秃头官家”(《高僧传·慧能》),从教义到官阶,都日益与儒家合流靠拢。沙门毕竟“拜王者,报父母”,“法果每言,太祖……即是当今如来,沙门宜应尽礼”(《魏书·释老志》),连佛教内部的头目也领官俸有官阶,“自姚秦命僧剨为僧正,秩同侍中,此则公给食俸之始也”,(《大宋僧史略》卷中)“言僧正者何?正,政也,自正正人,克敷政令,故云也”。(同上)《报父母恩重经》则成为唐代异常流行的经文。自南北朝以来,儒佛道互相攻讦辩论之后,在唐代便逐渐协调共存,而宗教服务于政治、伦常的儒家思想终于渗入佛宗。佛教各宗首领出入宫庭,它的外地上层也被赞为“利根事佛,余力通儒,举君臣父子之义,教尔青襟。……遂使悍戾者好空恶杀,义勇者徇国忘家,稗助至多…”(《杜樊川集·卷廿:敦煌郡僧正慧宛除临坛大德制》),已非常符合儒家的要求了。在艺术上,唐代佛教雕塑中,温柔敦厚关心世事的神情笑貌和君君臣臣各有职守的统治秩序,充分表现了宗教与儒家的彻底的同化合流。于是,既有执行镇压职能、凶猛吓人连筋肉也凸出的天王、力士,也有执行欺骗职能、异常和蔼可亲的菩萨、观音,最后是那端居中央雍容大度无为而无不为的本尊佛相。过去、现在、未来诸佛的巨大无边,也不再表现为以前北魏时期那种千篇一律而同语反复的无数小千佛,它聪明地表现为由少数几个形象有机组合的整体。这当然是思想(包括佛教宗派)和艺术的进一步的变化和发展。这里的佛堂是具体而微的天上的李唐王朝、封建的中华佛国。它的整个艺术从属和服务于这一点。它的雕塑具有这样一种不离人间而又高出于人间,髙出人间而又接近人间的典型特征。它既不同于只高出人间的魏,也不同于只不离人间的宋。龙门、敦煌、天龙山的许多唐代雕塑都如此,而龙门奉先寺那一组佛像,特别是本尊大佛——以十余米髙大的形象,表现如此亲切动人的美丽神情——是中国古代雕塑作品中的最高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