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佛陀世容(第5/7页)

壁画的转变遵循了同样的方向。不但同一题材的人物形象有了变化,例如维摩诘由六朝“清羸示病之容”,变而为健壮的老头,而且题材和主题本身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与中国传统思想“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本不相投的那些印度传来的饲虎、贸鸽、施舍儿女等故事,那些残酷悲惨的场景图画,终于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各种“净土变”,即各种幻想出来的“极乐世界”的佛国景象:“彼佛土……琉璃为地,金绳界道,城阙宫阁,轩窗罗网,皆七宝成”。于是在壁画[图版34]中举目便是金楼宝宇,仙山琼阁,满堂丝竹,尽日笙箫;佛坐莲花中央,环绕着圣众;座前乐队,钟鼓齐鸣;座后彩云缭绕,飞天散花;地下是异草奇花,花团锦簇。这里没有流血牺牲,没有山林荒野,没有老虎野鹿。有的是华贵绚烂的色调,圆润流利的线条,丰满柔和的构图,闹热欢乐的氛围。衣襟飘动的舞蹈美替代了动作强烈的运动美,丰满圆润的女使替代了瘦削超脱的士夫,绚烂华丽代替了粗犷狂放。马也由痩劲而丰肥,飞天也由男而女,……整个场景、气氛、旋律、情调,连服饰衣装也完全不同于上一时期了。如果说,北魏的壁画是用对悲惨现实和苦痛牺牲的描述来求得心灵的喘息和神的恩宠,那么,在隋唐则刚好相反,是以对欢乐和幸福的幻想来取得心灵的满足和精神的慰安。

如果用故事来比故事就更明显。围绕着唐代的“经变”,也有各种“未生怨”“十六观”之类的佛经故事。其中,“恶友品”是最常见的一种。故事是说,善友与恶友两太子率同行五百人出外求宝珠。路途艰苦,恶友折回。太子善友历尽艰险求得宝珠,归途中为恶友抢去,并被恶友刺盲双目。善友盲后作弹筝手,流落异国作看园人,国王公主闻他弹筝[图版33]而相慕恋,不顾国王反对,终于许身给他。婚后善友双目复明,回到祖国,使思念他的父母双目盲而复明,且宽赦恶友,一家团聚,举国欢腾。

这个故事与北魏那些悲惨故事相比,趣味和理想相距何等惊人。正是这种中国味的人情世态大团圆,在雕塑、壁画中共同体现了新时期的精神。

艺术趣味和审美理想的转变并非艺术本身所能决定;决定它们的归根到底仍然是现实生活。朝不保夕、人命如草的历史时期终成过去,相对稳定的和平年代、繁荣昌盛的统一王朝,曾使边疆各地在向佛菩萨祈求的发愿文中,也向往来生“转生中国”。社会向前发展,门阀士族已走向下坡,非身份性的世俗官僚地主日益得势,在经济、政治、军事和社会氛围、心理情绪方面都出现了新的因素和景象。这也渗入了佛教及其艺术之中。

由于下层不像南北朝那样悲惨,上层也能比较安心地沉浸在歌舞升平的世间享受中。阶级斗争的具体形势有变化,于是对佛国的想望和宗教的要求便有变化。精神统治不再需要用吓人的残酷苦难,而以表面诱人的天堂幸福生活更为适宜于进行麻痹。于是,在石窟中,雕塑与壁画不是以强烈对比的矛盾(崇髙)而是以相互补充的和谐(优美)为特征了。唐代壁画“经变”描绘的并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以皇室宫廷和上层贵族为蓝本的理想画图[图版34];雕塑的佛相也不是现实的普通的人为模特儿,而是以生活得很好、体态丰满的上层贵族为标本。跪倒在经变和佛相面前,是钦羡、追求,与北魏本生故事和佛像叫人畏惧而自我舍弃,其心理状态和审美感受是大不一样了。天上与人间不是以彼此对立而是以相互接近为特征。这里奏出的,是一曲幸福存梦想、企图引人入胜的虚幻的颂歌。

(三)走向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