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佛陀世容(第6/7页)

除却先秦不论,中国古代社会有三大转折。这转折的起点分别为魏晋、中唐、明中叶。社会转折的变化,也鲜明地表现在整个意识形态上,包括文艺领域和美的理想。开始于中唐社会的主要变化是均田制不再实行,租庸调废止,代之缴纳货币;南北经济交流、贸易发达;科举制度确立;非身份性的世俗地主势力大增并逐步掌握或参预各级政权。在社会上,中上层广泛追求豪华、欢乐、奢侈、享受。中国封建社会开始走向它的后期。到北宋,这一历史变化完成了。就敦煌壁画说,由中唐开始的这一转折也是很明白的。

盛唐壁画中那些身躯高大的菩萨行列在中唐消失,更多是渲染“经变”:人物成为次要,着意描绘的是热闹繁复的场景,它们几乎占据了整个墙壁。到晚唐五代,这一点更为突出:“经变”种类增多,而神像(人物)却愈发变小。色彩俗艳,由华贵而趋富丽,装饰风味日益浓厚。初盛唐圆润中带遒劲的线条、旋律,到这时变得纤纤秀柔,有时甚至有点草率了。

菩萨(神)小了,供养人(人)的形象却愈来愈大,有的身材和盛唐的菩萨差不多,个别的甚至超过。他们一如当时的上层贵族,盛装华服,并各按现实的尊卑长幼顺序排列。如果说,以前还是人间的神化,那么现在凸出来的已是现实的人间——不过只是人间的上层罢了。很明白,人的现实生活这时显然比那些千篇一律、尽管华贵毕竟单调的“净土变”、“说法图”和幻想的西方极乐世界,对人们更富有吸引力,更感到有兴味。壁画开始真正走向现实,欢歌在今日,人世即天堂。

试看晚唐五代敦煌壁画中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图版35]、《宋国夫人出行图》,它们本是现实生活的写真,却涂绘在供养佛的庙堂石窟里,并且占有那么显赫的位置和面积。

张议潮是晚唐收复河西的民族英雄,画面上战马成行,旌旗飘扬,号角与鼓乐齐鸣,武士和文官并列,雄壮威武,完全是对当时史实的形象歌颂。《宋国夫人出行图》中的马车、杂技、舞乐9也完全是世间生活的描写。在中原,吴道子让位于周昉、张萱,专门的人物画家、山水花鸟画家在陆续出现。在敦煌,世俗场景大规模地侵入了佛国圣地,它实际标志着宗教艺术将彻底让位于世俗的现实艺术。

正是对现实生活的审美兴味的加浓,使壁画中的所谓“生活小景”在这一时期也愈发增多;上层的得医、宴会、阅兵…,中下层的行旅、耕作、挤奶、拉纤…,虽然其中有些是为了配合佛教经文,许多却纯是与宗教无关的独立场景,它们表现了对真正的现实世俗生活的同一意兴。它的重要历史意义在于:人世的生活毕竟战胜了天国的信仰,而艺术形象远远大过了宗教教义。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对山水、楼台的描画也多了起来。不再是北魏壁画“人大于山,水不容泛”,即山林纯粹作为宗教题材象征(符号)式的环境背景,山水画开始写实,具有了可独立观赏的意义,宋代洞窟的《五台山图》便是例子。

连壁画故事本身也展现了这一变化。五代“经变”壁画中最流行的《劳度叉斗圣变》,说的是一个斗法故事:劳度叉变作花果盛开的大树,舍利佛唤起旋风吹拔树根;劳度叉化为宝池,舍利佛变作白象把池水吸干;劳度叉先后化作山、龙、牛,舍利佛便化为力士、金翅鸟、狮子王,把前者一一吃掉……如此等等。这与其说是用宗教教义来劝导人,不如说是用世俗的戏剧性来吸引人;这与其说是用说法来令人崇拜,不如说用说书来令人娱悦。宗教及其虔诚就这样从艺术领域里被逐渐挤了出去。

其他领域也是这样,例如,当时寺院的所谓“俗讲”极为盛行,但内容已不是什么佛经教义,也不是六朝名士的“空”“有”思辨,而是地道的世俗生活、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它们甚至与宗教几乎没有多少牵连,纯系为寺院的财政收入而招徕听众,像《汉将王陵变》、《季布骂阵文》以及关于伍子胥的小说等等。“聚众谈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唐]赵璘:《因话录》,参阅向达《唐代俗讲考》)寺院“俗讲”,实际已是宋人平话和市民文艺的先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