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南朝的财政与战争(第9/14页)

为吏牧民者,竞为剥削,虽致赀巨亿,罢归之日,不支数年,便已消散。盖由宴醑所费,既破数家之产;歌谣之具,必俟千金之资。所费事等丘山,为欢止在俄顷。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今所费之多……[65]

这些现象背后则是满目民生凋敝。因为百姓缴纳的米布丝绢都是实物而非钱,在通货膨胀的大背景下受到的损失最大。但贺琛也有疑问:“国家于关外赋税盖微,乃至年常租课,动致逋积,而民失安居,宁非牧守之过?”此“关外”盖指建康近郊的石头津、方山津等税关。[66]贺琛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赋税貌似轻微的情况下,百姓生活却越来越贫困?他只能归因于州郡长官的苛剥。

这个上书引起梁武帝勃然大怒,因为这完全否定了他为帝四十余年的政绩。“书奏,高祖大怒,召主书于前,口授敕责琛……”他辩解的核心,就是澄清自己生活简朴,并未滥用国库开支,所以社会凋敝的说法纯属恶意污蔑:

我自除公宴,不食国家之食,多历年稔,乃至宫人,亦不食国家之食,积累岁月。凡所营造,不关材官,及以国匠,皆资雇借,以成其事。近之得财,颇有方便,民得其利,国得其利,我得其利,营诸功德。或以卿之心度我之心,故不能得知。所得财用,暴于天下,不得曲辞辩论。

梁武帝自称全家“不食国家之食”,但他和子孙妃嫔绝对不会耕田织布,只能消费百姓的租调财物。梁武帝又自称“近之得财,颇有方便,民得其利,国得其利,我得其利,营诸功德”,应当就是靠发行铁钱获利。他沾沾自喜地认为这一政策是不传之秘,天下无人理解,“以卿之心度我之心,故不能得知”。其实贺琛并未指出官吏奢靡、百姓贫困的实质原因在于滥发铁钱,而梁武帝的震怒和急于辩解恰恰显示了其心虚:他不愿正视铁钱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所以急于表白自己“得财”是有某种常人“不能得知”的“方便”,并且自己没有滥用这些钱财—“所得财用,暴于天下,不得曲辞辩论”,而他始终躲闪、不敢正面回答的,正是下层社会的贫困和上层社会的奢靡并存的问题。虽然梁武帝只字未提自己铸钱之事,却做贼心虚、欲盖弥彰地引用了汉文帝的例子:汉文帝节俭治国、却放任邓通铸钱:“汉文虽爱露台之产,邓通之钱布于天下,以此而治,朕无愧焉!”显然,他虽不肯承认自己铸钱的恶果,但也知道后世之人必然看到此点,所以预先埋伏下了这一句自辩,其用心也可谓良苦了。

同在540年代,还发生了铁钱的“不足陌”现象,即用数十钱作为一百钱流通:

自破岭以东,八十为百,名曰东钱。江、郢已上,七十为百,名曰西钱。京师以九十为百,名曰长钱。中大同元年,天子乃诏通用足陌。诏下而人不从,钱陌益少。至于末年,遂以三十五为百云。[67]

中大同元年(546年)诏书的原文是:

顷闻外间多用九陌钱,陌减则物贵,陌足则物贱,非物有贵贱,是心有颠倒……自今可通用足陌钱。令书行后,百日为期,若犹有犯,男子谪运,女子质作,并同三年。[68]

按,诏书云“陌减则物贵,陌足则物贱”,其实完全错误。“陌减”(数十钱假作一百钱)实质是钱贵物贱,即钱的价值上升、货物价值下降。发生这种现象的原因是铁钱在升值。这似乎显得不好理解,因为梁朝发行铁钱的本意是搞通货膨胀牟利。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个现象发生在开铸铁钱二十余年之后,所以应是由于铁钱大量增发,加上民间盗铸,导致铁钱的价值已经低于铁价。这样民间盗铸者会因没有利润而停铸,甚至将铁钱熔铸为铁器,由此引起铁钱价格从低谷上升。《隋书·食货志》提及距离京师越远,不足陌的现象越严重,可能是因为京师官铸铁钱的积存量最大,盗铸的铁钱也较多(如前引梁武帝的堂弟在宅盗铸),所以铁钱的价格反弹较慢。简言之,此时各地铁钱的价值几乎等于当地铸铁的价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