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科学·宗教·意识形态(第8/15页)

马克思为自己提出的问题,也是其他社会科学家企图答解的同一问题,即从前资本主义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性质和动力,以及其特殊的作用方式和未来的发展趋势。人们对马克思的回答比较熟悉,此处无须赘述;不过有必要指出,马克思抵制了把经济与其他历史社会条件分割开来的倾向,而这种倾向当时在各地都日趋强大。19世纪社会的历史发展问题,促使理论家和实践者都去深入研究久远的过去。因为在资本主义国家中,日益扩张的资本主义社会正在与其他社会相遇并加以摧毁,正在逝去的以往和正在到来的现在发生了公开的冲突。德国思想家看到,他们国家原本区隔森严的“阶级”社会正在让位给阶级冲突的社会。英国法学家,特别是其中曾在印度生活过的人,对“身份制”的古代社会和“契约制”的近代社会做了对比,认为从前者过渡到后者,是历史发展的基本模式。俄国作家们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个是古老的农村公社世界,他们当中的多数人都曾在昔日领主的庄园里度假时认识了这个世界;另一个则是到处旅行的西化知识分子的世界。对于19世纪中期的观察家来说,除去古老文明和古老帝国的历史以外,所有的历史同时共存:古老的文明和古老的帝国已随着古典时期一起被(彻底)埋葬了,正等待着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H.Schliemann,1822—1890)到小亚细亚古城特洛伊(Troy)和希腊古城迈锡尼(Mycenae)进行发掘,也等待着比特里(Flinders Petrie,1853—1942)到埃及使它们重见天日。

也许有人曾希望,与以往的历史紧密相连的历史学,能对社会科学发展做出特殊的重大贡献,但是,作为一门纯学术,历史学对社会科学的帮助微不足道。绝大多数历史学家关心的是帝王、战争、条约、政治事件或政法制度,总之,他们关心的,纵然不是披戴历史服装的现代政治,至少也是以往的政治。他们在整理得井井有条、保存得极好的档案资料基础上,苦苦地进行方法论研究,他们(追随领头的德国人)日甚一日地出版学术论文和专门性杂志。1858年德国的《史学杂志》(Historische Zeitschrift )创刊,1876年法国的《史学评论》(Revue Historique )开始发行,1886年英国的《历史评论》(Historical Review )诞生,1895年《美国历史评论》(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也告问世。不过,他们的著作如今仍是永存的博学纪念碑,至今对我们仍有吸引力。退一步说,那些开本极大的小册子,至今还有人在读,至少作为文学作品来读。尽管某些历史学家表现出温和的自由主义倾向,他们的学术著作却总是流露出一种偏好、眷恋往昔,甚至怀疑未来的倾向,如果对未来尚未表示遗憾的话。这一时期的社会科学都有这种倾向。

然而,虽然从事学术研究的历史学家沿着做学问的路走,历史学却依然是新兴社会科学的主要组成部分。这一点在一派繁荣的语言学领域里尤为明显,用现在通行的术语,那时的语言学应该称作历史比较语言学。与其他许多学科一样,德国人在这门学科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重现印欧语系的历史发展,也许由于印欧语系在德国称作“印德”(Indo-German)语系,所以它在德国引起的关注即使不说是民族主义的,至少也是全民族的。斯坦塔尔(H.Steinthal,1823—1899)和施莱切尔(A.Schleicher,1821—1868)都为建立一种更为广阔的语言类型,即发现语法和语言的根源及其历史发展做出了努力,但是,他们所建立的语言谱系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猜测的产物,多种“语系”(genera)和“语族”(species)之间的从属关系仍相当令人怀疑。事实上,除了犹太人和《圣经》研究者感兴趣的希伯来语和相近的闪族语以及某些芬兰—乌戈尔(Finno-Ugrian)语的著作外(匈牙利可以看作芬兰—乌戈尔语在中欧的代表性地区),在19世纪历史比较语言学比较发达的国家中,并没有多少印欧语系以外的语言得到有系统的研究(以美洲印第安语为基础的美国语言学派,也没有获得进展)。另一方面,在19世纪上半叶获得的重要学术成就,都在印欧语系的演变史研究中,得到了系统性的应用和进一步的发展。在德国人深入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格林(Grimm)发现了语音的变化规律,重现了无文字时期的词汇模式和“谱系”(family trees)的分类。其他演化模式[如施密特(Schmidt)的“波状理论”(wave-theory)]也竞相提出,类比法(尤其是语法类比)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因为撇开了比较,就没有历史比较语言学可言。到19世纪70年代,青年语法学派(Junggrammatiker)确信他们有能力重建早期印欧语系,从东方的梵文到西方的凯尔特语(Celtic),许许多多种语言的起源都可以追溯到这种早期印欧语,令人敬畏的施莱切尔竟然能用这种重建的印欧语进行写作。现代语言学走的是一条与19世纪中期迥然不同的道路,它也许做得过了头,完全摒弃了对于语言的历史和演变的关注,就此而言,历史比较语言学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中,基本上是在已知的原理指导下,而不是在超前的新原理指导下取得进展的。然而,这门学科确实是一门典型的以进化论为指导思想的社会科学,用当时的标准来衡量,应该说是一门既在学术界也在公众中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学科。遗憾的是,这门学科却在公众当中[尽管牛津的马克斯—缪勒(F.MaxMuller,1823—1900)等学者竭力加以否认]起到了为种族主义推波助澜的作用,操印欧语的民族(印欧语完全是一个语言学概念)竟然被等同于“雅利安人种”(Aryan r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