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位女王的心术(第6/7页)

⑮ 出卖给了西班牙人,那一年微薄的奋战成果至此荡然无存。就在福瑟林格的新闻传来的前一天,伊丽莎白刚刚与新任荷兰使节完成了一场暴风雨式的激烈会谈,伊丽莎白断然拒绝了荷兰人关于提供新一轮贷款和追加援助的请求,并直率地向使节们透露了她对联省议会的失望。这场看上去永无止境的毁灭性战争为女王力所不逮,她所担忧的继续参战的恶果眼看便要一一出现。伯利与莱斯特、沃尔辛厄姆和戴维森,她的整个顾问班子却像是在联合与自己作对,迫使她做出一个又一个致命的决定。

臣子们对于苏格兰女王的猛然发难就是这样的一例。截至目前,与西班牙的战争仍是有限度的。英格兰从未宣战,也没有与西班牙直接对垒。自从沉默者威廉遇刺,伊丽莎白就努力维持这样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她用警告和禁令来限制手下将领的行动,在开战的同时保留言和的幻觉,仿佛天堑之上仍可能搭建桥梁,好像瓦釜未破、舟楫未沉,撤兵之路依旧开放。在这迂回曲折的游戏中,苏格兰女王是重要的一环,在超过 20 年的时间里,玛丽发挥着锁钥般的作用。只要伊丽莎白的毁灭意味着玛丽·斯图亚特的胜利,姐夫腓力就会在倾全力与英格兰女王为敌前三思而后行。玛丽虽然暂时淡出了舞台,但她骨子里是个法国人,而法国是西班牙-哈布斯堡势力的世仇。无论玛丽亏欠西班牙什么人情,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倒向法国和吉斯家族。腓力最终将会发现,让一位亲法的天主教女王登上英格兰王座,比宗教异端更能威胁到他对低地国家的松散控制,更会妨害他在欧洲日益扩张的霸权。腓力圣明的父亲,帝国的皇帝⑯ ,终生将离间英法作为谋略的主旨,宁愿忍受英国的怠慢和回绝,也不愿将这个海岛王国驱向法国的怀抱。腓力过去的表现证明,他将在这个方面踵武其父。伊丽莎白也希望腓力一仍旧贯,这样一来,只要玛丽活着,腓力被激怒的宗教正统意识和受伤的尊严就会继续被利益导向所平衡。正如伊丽莎白一样,腓力也同样不愿试探底线、冒险开战。

然而,无论是伊丽莎白·都铎最老辣的外交敌手,还是其最亲密的谋臣,均不曾成功解读她的心思。现在没人可以佯装读懂了女王。在用所言掩藏所思这项政治技艺上,女王堪称宗师。无论言及公共问题抑或私人事务,她总是用有力而潦草的字迹写满一页页纸,笔下的语句山回水绕,如同一条盘卷的大蛇,将女王的隐秘结论、暗示、寓指、承诺、否决缠绕一团,最后在文辞适足达义之时,又不着痕迹地遁去。在议会和公开谈判的场合中,她允许自己时而直抒胸臆、口若悬河。然而,最了解女王的人恰恰会最不确定能否从她的滔滔不绝中觅得真实意图,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残片。

但是倘若伊丽莎白身上果真存在某些我们可以确信的东西,那便是她对于战争的厌恶。这是不是因为,在众多治国技艺中,女人在这一点上很难假装与男人一样娴熟?是因为战争的粗野暴力冒犯了她对秩序的复杂感情?单纯只是因为战争耗资巨万?又或者,是由于伊丽莎白年少时一度朝不保夕,因此一生中从来视控制周遭环境、主宰自身命运为首要之务,而战争却不可逆料、不由自主,在天性上就与之相悖?缘由或有万千,她却只是笃定地厌战。她已经被迫违背意志与西班牙交战,却始终希图撤兵。她曾期冀玛丽·斯图亚特的生命会为自己保留另一扇重要的、敞开的终战之门。延长玛丽的生命意味着自己要冒生命危险,但这也许在伊丽莎白看来无足轻重。伊丽莎白·都铎在意的东西很多,却并不包括自己的性命。对于四周因为处决玛丽而高涨的欢呼声,伊丽莎白的心中其实怀有绝望的抵触,而这着实出自真情的流露。现在,又一扇通往和平的门已经永远掩闭,伊丽莎白正躺在格林威治昏暗的寝宫中,望着一如战争般似无止境的狭窄长廊。从今以后,遁逃的机会将微乎其微,对于女王泪水的真诚,我们不必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