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叙瑞典(第4/9页)

以上三个瑞典国王的事迹也替这段历史提出见证,即是我们将当中的曲折一再减略,仍可以看出事实之发展不能算是与阶级斗争互为表里,而只有地缘政治的重要才至为明显。

这故事既有社会环境之纵深,也有国际舞台之复杂。其开始即是欧洲自中世纪告终以来,今日之德国(包括东德和西德)尚保持封建社会之体制,全境分为约三百个单位,内中大公国、侯国及主教区和自由城市总数都约略相等,不仅各单位的面积大小悬殊,而且当中尚有飞地而互相阻隔之情事,在中国历史中只有魏晋南北朝一段差可比拟。本来马丁·路德之提倡宗教改革,既有人本主义之精神,也有国家主义的趋向。他在与教皇冲突时,即呼吁日耳曼民族的王子郡主为支援。各王子也多乐于新教,尤以北方的王国为甚。他们已有海外贸易之利润,也承望因之脱离教廷之束缚和财政上的索取。奥地利之王室,则把占了神圣罗马皇帝的地位,以“卫道者”自居,在维持天主教的正统之名义下,希图将仅有名义之领主地位增强,构成一个实际控握广土地区之威权。

维也纳之企图加强管制,也和巴黎发生冲突,法国眼见哈布斯堡王朝在西班牙、意大利、荷兰、比利时都辖有土地,再加强德境之统治,不免感到三面包围。只是在16世纪的后期各种冲突途倪纷纭,都未达到有决定性之后果。

17世纪初期展开之三十年战争,牵连了很多国家,也可以视作前世纪未了之各种变故之继续,最初也由宗教问题而起,也因各国彼此毗邻,不免在利害关系之间猜忌嫉妒,才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是战事愈近后期,新型国家间的冲突愈为明显。宗教问题被置于脑后。法兰西虽奉天主教,为着不愿奥地利势力之膨胀,首先津贴瑞典,以后更出兵支持。丹麦初为新教之领导力量,眼见瑞典军事上之成功,却又不甘坐看强邻压境,于是反戈与之兵戎相见。战事在1648年结束时,法国与瑞典同为战胜国。因之戈斯塔勿司·亚多尔夫司今日之铜像,尚在斯德哥尔摩歌剧院之前,他虽不能亲身体验得到,他的功业,已代表着瑞典实力膨胀之最高潮。这国家除了拥有芬兰,占领了今日之列宁格勒和最近向苏联提出独立要求的波罗的海沿岸三个小国之二以外,又控制了今日之东德、西德与波兰的海岸据点,尚且囊括了自丹麦以东海内的全数岛屿。此时称波罗的海为瑞典之内湖,实不为过。

一个世纪之后,又有奇人查理十二之出现。只是他却成了一个悲剧的英雄。他的战败和最后以身殒,虽然值得读史者的同情,可是于国运无补。因之也有人认为他好勇而无长久的计谋。更有不少的瑞典人认为祖先遗留下的大帝国不能保留,以至今日瑞典除本土外,在欧洲大陆无尺寸土也应当由他负责。

又有一批瑞典历史学家如哈仑多夫(Carl Hallendorff)与休克(Adolf Schüok)则认为查理十二实在是企图“保全着一个无可拯救的局面”。至18世纪初年瑞典尚掌握着波罗的海东部的制海权,也仍保有着瑞典陆军的优秀传统。以前在大陆所拓土则富有经济上的价值而缺乏战略上的纵深。所以他眼看着四周各民族国家之兴起,迟早有将瑞属各据点取得之势,他除了自动放弃这些属地之外,也只能先发制人,以攻为守。事之成否不说,此外也别无他法。

今日看来,奥地利本身虽属日耳曼民族,并因王室沾染着神圣罗马帝国之名号,也被属下其他非日耳曼民族附庸拖累,她之企望作北欧之主宰,不免与时代之潮流相违。而且各地采用新教已有一个世纪以上的历史,也不容在此时再将时钟倒推回去。瑞典以波罗的海为内湖,可是如通北海之孔道却为丹麦、荷兰把守。瑞典企图发展商业时即受两国干涉,瑞典之海军亦不足为二国之敌,这国家的人口与资源有限,其长处在国王本人控制多量之土地,每一发生对外战争,即将其一部出卖或颁赐功臣,筹款之后,募苏格兰及德境之雇佣军。所控制之王土经过大量之消耗,则又施行一种带历史性而离奇之法制,称作reduktion的,我们无妨称之为“强迫退田”。亦即新王嗣位时,各人仍有将王土之一部退还朝廷作为新的基础之成例。于是不仅出尔反尔,也因财产权不能固定,影响所及,即种田人亦无从知悉本人之身份地位,查理十二在1697年登基时,即因在黎方利亚(Livonia,今日之爱斯东尼亚及拉特维亚之各一部,刻下此数国正宣告脱离苏联而独立)之大地主巴特古(Johan Reinhold Patkul)不甘心瑞王所谓强迫退田,投诉于法庭无从获胜,乃游说各国王,并且鼓吹日耳曼传统才引起“北方战争”之展开。可见得当日瑞典之拓土,并未脱离朝代国家之作风,也仍未放弃封建体制(欧洲封建之一重要原则即是国王永远不放弃土地之基本所有权)。